罗广斌想,这桩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晚上是干定了。
凭借着天边微弱的月光和街旁昏黄的路灯,不远处的“精神堡垒”显现出黑黝黝的轮廓。这座耸立在重庆市中心的石碑,已改成抗战胜利纪功碑了,但山城的老百姓仍然习惯地将它称为“精神堡垒”。
“精神堡垒”,是重庆的一道风景,一个标志。
罗广斌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浅浅的微笑。想到明天早晨,人们会用何等惊奇的目光注视着这块石碑,宪兵、特务们又将怎样手忙脚乱如临大敌,他的心底便有了按捺不住的激动,仿佛泛过汹涌澎湃的潮汐。
让龟儿子们胆颤心惊吧!
他轻轻地说了一句,眉宇间,却分明充满着自信与豪情。
“小罗,接下去,就看你的了!”
与他一起的也是两个年轻人,学生娃儿打扮,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兴奋又夹杂着紧张。
罗广斌点点头,吩咐:“你们等着,有啥子情况,吹声口哨。”
说着,他拿起刷子,把玩一件武器似地掂了掂,又警惕地张望了一下周围,大步向“精神堡垒”走去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罗广斌的步履从容而敏捷。
此刻,一股英雄的情结在罗广斌心中油然而生。自从开展对敌攻心宣传,罗广斌一直在琢磨打它一场漂亮而独特的战役。也许,那天晚上的举止只是一时的冲动,但这冲动是如此强烈,宛如燃起一团熊熊的烈焰。这把火,在他眼里,已经燃到了广袤的天幕,映照着山城的夜空,变幻着,呼啸着,构成绚丽的英雄图腾。是的,哪怕冒险甚至毁灭,罗广斌也渴望成为一个英雄。
蘸满浆糊的刷子游龙似地在碑壁上来回刷动,一张报纸很快就贴了上去。罗广斌并没有仓促离去,慢悠悠地在碑旁的石级上踱了几步,回过头来半眯眼睛打量他的杰作。夜色中,那黑黑的报头依然醒目,三个大字犹如刀刻斧凿,刚劲有力:
挺进报!
徐远举急匆匆地赶往重庆绥靖公署,一路上他心里颇有点忐忑不安。平时,朱绍良召他密谈,都在这位西南最高长官的宅邸范庄公馆,大概这样显得重要和亲切吧,每回去,也少不了陪老头子喝上几杯名贵的威士忌或白兰地。可今天,朱绍良在电话里的语气异常冰冷,也十分严厉。
这就让徐远举有点发虚。
是他知道了“精神堡垒”的事?这消息被捂得严严实实,再三叮嘱不得走漏,可还不是在重庆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说不定,哪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在朱长官面前添油加醋地告了自己一状。现在,山头林立,勾心斗角,你踩我我踩你的,一个个眼睛都红着呢。
对朱绍良,徐远举从来不敢怠慢。虽说二处作为军统特务机关,真正的上司是由原军统局分设的国防部二厅和保密局,可重庆绥靖公署毕竟还是个不可得罪的婆婆,人事、经费、业务,名义上都由朱绍良掌握。在蒋介石面前,朱绍良凭着他的老资格,说几句话还是管用的。徐远举才三十出头,却一帆风顺青云直上,已有少将军衔,他得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经过闹市区,车窗外飘进留声机播放的歌曲,缠绵而柔和,徐远举听来却像根根钢针刺人耳膜。唉,别看西南表面上歌舞升平,局势却越来越吃紧,战火已逼近大巴山麓了!川、滇、黔、康四省,是供应军火、物资和兵源的重地,阵脚一乱,后果堪忧。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难以掩饰地摆在眼前了。且不说重庆市里的罢工、罢课、罢市一浪高似一浪,农村华蓥山起义、下川东暴动接踵而至,就连那张小小的油印《挺进报》,也好像神出鬼没,变幻无常,让人大伤脑筋!
掌握着那么多新式装备的部队,又有美国盟邦的襄助,对付不了共产党,简直是笑话!但身为“耳报神”,对中共地下党的活动,徐远举却确实一筹莫展。共产党的组织太严密了,军统特务像饿虎扑食,只能碰到一回算一回,从未总结出什么经验,更没有能够深入进去。他们就好像空气无处不在,而你伸出手却抓不住它,只能干着急干瞪眼。就连南京的总部,情报多如牛毛堆叠如山,也筛选不出多少确实可靠的资料。乱抓人嘛,解决不了问题,捏造栽赃吧,又怕横生出枝节更加麻烦。跟地下党打交道的确不容易,让徐远举愤恨恼怒又束手无策。
眼皮跳得厉害,是祸是福,也真的难卦了。朱绍良如此急急匆匆找我,到底会是什么事情呢?
反正,总不会是召去陪他喝白兰地!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车子已经开进了绥靖公署。钻出座车,徐远举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毕竟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徐远举很注意自己军人的仪表。
这时,朱绍良正铁青着脸,气呼呼地在室内来回踱步。看到徐远举推门进来敬礼,也未搭理,一屁股坐到转椅上,摸出一根雪茄烟。连划了几根火柴都没点着火,朱绍良以一种怪异的目光拿起雪茄端详,仿佛那是个可恶的精怪,用力将它折断、碾碎,将转椅转向墙壁,叹出一口长气。
徐远举忙替朱绍良又摸出根雪茄烟,俯下身巴结地点火:“朱长官!”
朱绍良看似悠闲地跷腿摇着转椅,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让徐远举觉得一阵无趣。良久,他突然转过身来,严厉地以手击案,说:“你手下养那么多人,成天都在干什么?”
徐远举一愣。
在徐远举的印象中,朱绍良还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脾气。他素以儒将自居,对人外柔内刚,一向不大熊人的。可今天,一进门就见他气得头顶冒烟,还把自己狠狠地熊了一顿,可见祸事果真来临。
朱绍良拿起桌上的报纸,有点失态地朝徐远举挥舞。徐远举瞥了一眼,又是《挺进报》,这幽灵一般的《挺进报》!
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看看,”朱绍良将《挺进报》掼到徐远举手中,“这还了得,连这种东西都寄到我的办公室来了!”
徐远举接过报纸一看,神情顿时紧张起来。这帮共产党,也真吃了豹子胆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朱绍良依然气呼呼地板着脸孔,撇撇嘴说:“你把上面那则启事给我念念。”
“这……”
徐远举尴尬了。
“念!念啊!”
徐远举只得轻声念起来,磕磕巴巴的,像是一个被罚站的顽童在背诵课文:“……读完本报,希望大量翻印,迅速传阅,或设法丢在公共场所,或寄给你所知道的蒋朝大小官员,让更多的人读到它,让国民党也能读到它,以使蒋区同胞普遍觉醒……”
朱绍良烦躁地打断徐远举的声音:“行了行了!你说,这里还像重庆吗?我看简直都成延安了!今天寄给我朱绍良,明天还会寄给蒋总统吧?徐远举啊徐远举,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是不是要我替你们的邮检当几天班?”
徐远举连声谢罪,说:“朱长官请息怒,是我失职,我失职。”
“我早就说过,”朱绍良的口气稍稍缓和了些,“不要以为吴玉章和新华日报被我们撵走了,前些天又抓了些个人,天下从此就太平了。从这件事情看,共党的地下组织还相当活跃,不可有丝毫麻痹!”
徐远举心想,看来“精神堡垒”的事朱绍良还蒙在鼓里,真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抖落出来,老头子还不气得吐血?嘴里却说:“请朱长官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尽快查它个水落石出。”
“那好!”朱绍良坐到桌前提起笔,龙飞凤舞地在信笺上写下几行文字,交给徐远举,“这是给你的手令。从现在起,军警宪特,各方面的力量,只要用得上,都可以由你调配。但是,一个月内,你必须把《挺进报》的案子给我破了。否则,别怪军法无情。”
徐远举挺胸敬礼,说:“是!破不了案子,我徐某就回湖北老家种田打鱼!”
答应得爽快,可徐远举的心里毕竟有些惊惶,一片茫然。这么大个重庆,百多万人,地分三处,横跨两江,各区居民五方杂处,要找到点线索,真是大海捞针啊!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