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期破案的手令是套在徐远举头上的“紧箍咒”,这些日子,徐远举一直焦躁难安,脾气也大了许多,动辄把他的手下骂得狗血喷头。纵使他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像拔萝卜似地把共党的地下组织在一夜之间都拔出来啊!
有朱绍良的尚方宝剑捏在手里,徐远举便作东发出请贴,在寓所邀约军警宪特的头目们召集“丙种会报”,动员寻找线索。这“丙种会报”,是一个由军警宪特各机关混合组建的类似于联席会议的特务机构。由各机关首脑轮流做东搞聚餐,无非是它的一种活动形式。“丙种会报”好久没开了,这回因为朱绍良的手令重新捡拾了起来。
但谁也无心喝这鸿门宴。连徐远举向他们透露议完大事后还特地请来歌女助兴,这些女子据说在重庆都算得上俊俏伶俐的了,也没能提起客人们多大的兴趣,一个个,都似乎心事重重。
说实在的,一开始,徐远举就没对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们抱多少期望,但朱老头子对自己还是关照的,没把板子打在他一个人屁股上,军警宪特大家都分到点责任,破不了案子,谁的脸上都不会好看。你们别以为只是这场好戏的看客,徐远举想,该上场的时候,你们也得去唱个红脸白脸。
没料到,他们整个是一帮老滑头!
徐远举差点气晕了,瞧瞧他们都说些什么?
“兄弟我是个老粗,刚从总裁身边调过来,对重庆,两眼一抹黑哪。这件事,恐怕只能仰仗你们多多操劳了。该做的事,警察局当然会全力协助。”
“中统方面嘛,虽然有些中共地下党的材料,可都残缺不全,很不具体,未必能起到多少作用啊!”
“宪兵团真没啥办法,找线索、破案子,只能靠你们中统军统。不过,我们的特高组,倒是随时可以配合你们行动。”
“我看呀,干脆来个全市突击大检查,警察局掌握的特种户口册,过去与新华日报有来往的订户,统统检查,总能搞出点线索来吧?我就不信,那共党分子真能上天入地!”
瞧瞧,不是推托责任,就是尽出馊主意!
面对这些同仁,徐远举的嘴角只能牵出几丝苦笑。他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要我是总裁,这帮饭桶,一个都不要!指望他们,别说撑住整个江山,恐怕连西南这道最后的防线也要被共军突破了!
徐远举住在曾家岩的戴笠公馆里,这样的私家住宅,算得上富丽堂皇了。见有人盯着墙壁上那幅戴笠留下的西洋画细细端祥,徐远举便从戴笠身上把话引了出来:
“这些共党分子,还是不能小看啊。我记得戴老板在世的时候,就亲口跟我说起过一件事。有一回,沈醉去看望关在我们这里的叶挺,想弄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沈醉问叶挺,不久你就要出狱了,出狱以后,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沈醉想,庆祝出狱恢复自由嘛,无非也就是饱食美味佳肴,渴望家人团聚之类吧。可叶挺说,我将来要是出去,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请求恢复我的党籍。戴老板听了,当时就说,要说共产党人可怕,就可怕在这些地方!”
众人感慨地点头,可神态依旧滞重而迷茫。
徐远举扫视一圈,招呼大家说:“诸位,我们喝酒归喝酒,办事归办事,这桩事情,怎么也得议出个几条来吧?啊?”
这么一说,众人便都哑了,面面相觑,无人答腔。
徐远举真像在唱独脚戏了,只得自问自答:“大家看这样行不行。对《挺进报》,还是从清查邮路入手,监视投邮,注意守候缉捕;同时呢,多方面运用内线布置,想方设法接近共党地下组织;还有,派出得力人员到暴动地区,配合清剿部队严密搜捕,寻找线索。多管齐下,千方百计,总能找出点什么来吧。一有线头,就紧紧地抓住不放……”
“行行行,就按徐处长说的办!”
“共党共党的,说得我头都疼了,来,喝酒,喝酒……对了,你请来的那几个小姐呢?”
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客人们一下子变得有说有笑起来了。
徐远举一挥手,那几个歌女便扭着腰肢走了出来,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向众人传递妩媚的眼波。徐远举无奈地叹口气,踱了出去,在这样的心境下,他实在没有心思与这群女人打情骂俏。
“丙种会报”就这样有了结果。这样的结果当然不能令徐远举满意,而且还让他感到深深的失望,但他确实又无可奈何。议出几条,多少也能向上峰交帐,可纸上谈兵,能解决得了什么实际问题呢?
朱绍良的威慑力,还是有一点儿的,起码谁都不敢疏忽大意了,而徐远举急如星火的一道道催命符,使各地的特务头子们挖空心思想出奇制胜,撒开了侦捕网,瞎闯瞎碰,乱抓一气,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位于老街慈居的二处报务员日夜不停地按动电键,指挥各地城乡的特务进行突击搜捕。各地谍报站为了邀功请赏,纷纷密报发现地下党组织。先是云阳,接着是万县,广安、重庆等地也不甘落后,大量材料雪片似地飞来,堆上徐远举那张宽大的办公桌。
徐远举的办公室,装饰得的确非同一般。豪华与显赫自不待言,单从那艳丽的红绒地毯、气派的黑皮沙发上便可见一斑,而四壁悬挂着的名家字画,案头陈设的裸女瓷雕,又似乎透出几分名士风流的意味。徐远举虽然出身行伍,但他总想装点出些许风雅,这或许真能显示自己的不俗与大器。跟那些在他看来粗鄙不堪的军官比较,他也总想拉开一点档次,日后的前程,很大程度上可能取决于智力和胆魄的双重竞争。徐远举希望自己在上峰和同事眼里,不仅是个武将,而且也是儒帅,就连对手,他也对那些有学问有修养的知识分子特别留意,似乎与他们较量,更能掂出自己厚重的份量,磨快自己智慧的钢刀。
翻看着那些材料,徐远举不时哑然失笑,这种哄鬼般的线索,一经推敲便漏洞百出,仿佛报上连载的那些蹩脚小说,只能骗骗那些大门不出的家庭妇女。
但有一份材料,倒是引起了徐远举的兴趣。
材料上,有板有眼地写着共党要犯。
这人姓盛,叫盛超群,是云阳县税捐稽征处课长,还选了个候补省参议员。从材料上看,这个人早年就胆大妄为,把国民党的党员守则改为贪污守则,说什么,“三官行,则必有狗焉,择恶狗而从之”,还给万县的报纸开过天窗,现在又在云阳兴风作浪……
随手翻下去,又有几张发黄的剪报映入眼帘,那是盛超群为报纸专栏编撰的文字:
官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贪,曰邪。
──《官三百》
唧唧复唧唧,贪官在叹息。不闻百姓苦,但求腰包肥。问官何所思,问官何所忆。昨日见报载,揭出我老底。百姓要惩办,怎能得平息?
──《贪污辞》
这个盛超群,倒还真是个人物!
管他是不是共党要犯,先将这个盛超群押来重庆吧。
大笔一圈,放下案宗,徐远举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踌躇满志的神情。
是的,他徐远举就想挑这样的对手。
盛超群太明白了,他的确是被人玩了,坑了。
在云阳,盛超群树敌还真的不少。
税捐处长是削尖脑袋钻营爬上来的,一捞到这个让人眼热的肥缺,就不顾一切伸手抓钱搜刮民脂。盛超群不但没成全他,还故意跟他作对,守在码头边上拿获他阿弟为他送回家去的赃物,弄得沸沸扬扬,差点把税捐处长的乌纱帽都给丢了。他能不恨你盛超群吗?
还有那县党部书记,兼着个孤儿院院长,贪污孤儿口粮的事被盛超群不留情面地揭了出来,还公然诉诸法庭。虽然在云阳的初审平安渡过,但盛超群不服,又告到了万县,不说输赢吧,就是凭堂堂县党部书记的身份到万县受审,面子也真丢够啦。他能不对你盛超群咬牙切齿吗?
一谋合,先下手为强,还是把盛超群给除了吧,要除掉他,最便当的办法就是往他脸上贴一张共产党的标签。
标语贴满了云阳,都说盛超群是共产党,还正在组织下川东暴动。
云阳谍报站正为情报犯愁呢,送上门来的线索,哪肯轻易放过?
盛超群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有一点,他们倒是没说错,盛超群确实是从延安回来的,到云阳的时候还穿了一身显眼的八路军军装。可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回到云阳又来做什么,却始终是个谜。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没跟川东地下党发生任何联系,在他身上根本不可能找到共产党的蛛丝马迹,云阳的那些对头,无非借着这样的机会报复自己罢了。
因此,盛超群的心里便一点都不慌乱。
特务们将他作为大人物抓来,当然想方设法要从他的口里套出些什么。三天三夜的严刑拷打和突击审讯,把盛超群搞得遍体麟伤精疲力竭,但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傲然的微笑。
主持审讯的是二处侦防课长陆坚如,他一直是徐远举手下的得力干将。重刑,讹诈,诱降,再加上轰炸式的疲劳战术,能用上的办法都用上了,一颗颗炸弹扔下来,都炸不着盛超群,倒把自己炸得疲惫不堪晕头转向。
逼急了陆坚如,又给盛超群上了一次酷刑。
捉弄一番特务们的念头,也在盛超群的脑海里萌生了。既然不可能放过他,那就像弼马温闹它一回天宫如何?
好几天了都没招,又受了那么重的刑,现在招出来了,给人的感觉不太会像假的,再说,盛超群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天才的演员。
“哎哟,哎哟……”
盛超群叫起来了。
陆坚如问:“怎么样,盛先生?这滋味不是很好受吧?”
“我招……”盛超群说。
终于开口了,陆坚如蓦然精神一振:“那就快说!”
盛超群揉着印着条条鞭痕的胳膊,还在“哎哟哎哟”喊着,歪着脑袋龇牙咧嘴说:“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招了,你们真能放过我?”
“那得看你是不是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
“怕就怕,”盛超群说,“我招了,你们还当我开玩笑!”
陆坚如哈哈一笑:“量你也没这个胆吧,你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我当然晓得,不招,是死,招得不对,也是死。”
陆坚如点头说:“你还算聪明,明白哪一条才是活路。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
盛超群又问:“真能放我?”
“快招快招,”陆坚如不耐烦了,“别再罗嗦好不好?审你好几天,衣裳都臭了,你不想美美吃餐饭,我还想好好洗个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