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树上的汽车轮毂,被人敲响了。紧接着,像是接力赛,别的地方也“当当”地敲响了梆子,遥相呼应,此起彼伏,惊飞了一群又一群麻雀。
渣滓洞大门旁,士兵和看守戒备森严。每间牢门的风口,都聚集着一些难友,默默地探出脑袋张望。
一副担架抬进来了。
担架上,躺着昏迷不醒的许建业,他的手脚依然锁着镣铐。
不一会儿,又有一群人,眼睛上蒙着布条,也被特务押进来了。
渣滓洞的两个头儿,所长李磊和看守长徐贵林,这会儿是忙坏了,跑前跑后,指手划脚,还不停地对看守们吆喝:
“不要乱!一个室一个室来……”
“黄茂才,你先把女犯带到楼上去!”
聚在风门旁的难友们,也都悄声议论起来,外头像是出了啥子大事!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进来?
“快看,真有好几个女的哩……”
女人进了监牢,总是特别引人注目,何况,这还是两个相当漂亮的姑娘。
那胖一点的,叫皮晓云。
瘦点儿的,是牛筱吾了。
在二处看守所,她们就听到许建业的事了,对老许,她们是极为尊敬的,虽然也有很多的惋惜和感慨埋在心底,酸酸的,辣辣的,一下子说不清楚,但她们早就原谅了他的失误,老许也是人,是人,谁没有失误呢?当时老许那种心急如焚的境况,也实在是能够体会的。以头撞墙但求速死,不是肝胆欲裂的人,又怎么做得出来?她们虽未亲眼目睹亲耳所闻,但那沉闷的声响却如惊雷一般刻在脑里挥之不去。她们的心房,也在为之剧烈地震颤!
非常巧,很快地,便发现与她们一墙之隔单独囚禁着的,就是许建业!
一定要安慰老许,她们早就谋算好了,还要让老许放心,从被捕起,她们一直很坚强,什么话都没从嘴里吐出来。这种不折不饶的个性,还真有点像老许呢。她们依然尊敬老许,老许还是她们心目中的榜样和骄傲。在看守所,她们不屈不饶的表现是大家都看到了的,还给这两个姑娘取了个有趣的绰号,叫牛皮,说的就是像牛皮一样坚韧!
“放风了,放风了!”
终于等到了放风的时候,皮晓云和牛筱吾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走到走廊上,又把脚步放慢,眼睛瞄向许建业的牢房。
戴着脚镣的许建业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艰难地挪到门边,双手紧抓铁窗立起来,手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皮晓云轻声地喊:“老许……”
许建业与她们隔门相望,真诚而痛苦地说:“我……是我害了你们……”
“老许,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了。”牛筱吾说,“我们不怪你,真的,真的不怪你……”
“不……不……”
许建业却摇着脑袋,满脸愧疚。
皮晓云突然想起什么,问:“老许,到底是谁出卖你的?”
是的,这是皮晓云此刻的真实心境,对许建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可出卖老许的家伙,却真该千刀万剐!
许建业正要回答皮晓云的话,看守发现了,板着脸孔喊了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不许跟他讲话,快走!”
皮晓云和牛筱吾只得无奈地离开了。
许建业一直注视着她们的背影,看着她们走向放风坝,眼中不由得湿润起来。这是两个多么活泼可爱又坚强不屈的女人啊,却因为自己身陷囹圄!
牛筱吾真是牛脾气,不弄个水落石出是不善罢甘休的。傍晚逮着个机会,还是从许建业那儿把情况摸清楚了。那天夜里,她与皮晓云面对面坐着,就着同一只脚盆洗脚,见那几个尚不熟悉的难友也都在忙着各自的事,便悄悄地捅捅皮晓云,说:
“你猜猜,是谁供出了老许?”
“怎么,你打听到了?”皮晓云往牛筱吾那边靠得更近了些,急切地想知道谜底。
牛筱吾“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即回答,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半晌才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哪个能想到,他也会叛变呢?”
“是谁?”
“这个人,我们都认识的。”
“到底是谁啊?”皮晓云忍不住,声音响了起来。
牛筱吾打个手势,示意她轻点,在这样的地方,难友之间都还没摸到对方的底细,万万不可大意。她将嘴巴附到皮晓云耳边,说:
“任达哉!”
“什么?”
皮晓云听到“任达哉”三个字,蓦然把眼睛睁圆了。
牛筱吾问:“你不信?”
“不,不可能……”皮晓云摇着脑袋,呐呐自语着,“这根本不可能!”
牛筱吾告诉她,这是老许亲口对自己说的,绝对错不了。在茶馆里,老许看到任达哉来了,身后跟着特务,他以为任达哉只是应付一下,转身去上厕所,可是,任达哉又追了上来……
皮晓云听着,双目失神,手里握着的毛巾也悄然滑落在地。
她的脸上一片茫然,可在她的心里,不啻是晴天霹雳!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她和任达哉岂止是认识,他还是皮晓云心目中的偶像,快一年了,她把自己纯真的初恋奉献给了这个任达哉!
那不是一般的男人啊,是她理想的支撑,事业的伙伴!
对明天的美好向往,都紧紧地跟这个男人连在了一起,他怎么会叛变,怎么会变成卑鄙无耻出卖同志的恶鬼?
皮晓云的心头阵阵绞痛,身子飘软起来,像是要支撑不住了。要是背叛她,背叛爱情,皮晓云相信自己咬咬牙哭一场还能挺住,可这是背叛党,背叛革命啊……
这是多大的耻辱!
且慢,皮晓云心里还是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也许是老许看错了,也许是老许受了那么多酷刑,在脑海里产生了幻觉。在渣滓洞,自己不是还见到任达哉来着?要是他真的招供出自己的同志,敌人还会把他也关到渣滓洞来?
她是没跟任达哉打招呼,任达哉也装作不认识她。但那都是他们以前就约好了的,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他们要装作谁也不认识谁。任达哉这样做,不也正在保护着自己?
斗争太复杂了,皮晓云心里想,在没有得到真凭实据之前,她不能轻易地相信人家的话!
但那是老许说的,老许戴着十几斤重的铁镣,眼睛里还充满着对她们的爱护和关切,不像是什么幻觉啊!
痛苦,屈辱,怀疑,迷惑,一齐向皮晓云袭来,她头晕目眩,她心乱如麻。
牛筱吾注意到皮晓云的异样表情,惊诧地问:
“小皮,你怎么啦?”
皮晓云觉得委屈极了,耸着双肩轻轻地呜咽起来。
“别激动,别激动,”牛筱吾搂住皮晓云的肩膀,安抚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小皮,你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抬起泪眼,望着自己的姐妹,皮晓云哽咽地说出一句让牛筱吾也大吃一惊的话:
“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和任达哉,谈了一年多恋爱,都快要结婚了……”
“啊?”
牛筱吾无言地望着皮晓云,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连她,都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她虽然确认了任达哉的叛变,但实在不愿意看到眼前的事实,这个与她要好得如同亲姐妹的姑娘,竟在心里藏着这么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却偏偏跟任达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女人啊……
“这不会是真的吧?筱吾,我还是不相信,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皮晓云眼巴巴地看着牛筱吾,一脸的痛苦和期盼。
从心里,牛筱吾也希望这不过是一个幻觉,一场梦魇,但事实就是事实,残酷,无情,不可能给人留下丝毫的幻想与侥幸!
对皮晓云来说,这幻想和侥幸,会给她带来更多的煎熬!
又到了放风的时候。
牛筱吾的眼睛早就盯住了正要收风回牢的任达哉,她要直截了当地从他的嘴里得到明确的答案。
任达哉避开了她。
牛筱吾却紧紧地跟着他,寻找着说话的机会。
这个姑娘,是盯住自己了,任达哉低着头,心里掠过一丝慌乱。更多的,则是说不出的懊恼与沮丧。
能招的都招了,怎么还把自己关到了渣滓洞这鬼地方?
徐远举他们,说话太不算数了,明明讲好的,一旦把他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就立即让他恢复自由,谁晓得,不仅扣牢了自己,还把女朋友也抓进来了。看牛筱吾的神情,冷峻得像个女法官,肯定是那杨清跟她们道出了真相,肯定皮晓云把他也给恨透了。原来还想瞒瞒的,待到放出去了,别的没了,起码女朋友还在吧,也不干什么革命不革命的事了,赶紧结婚生孩子,给祖宗留下个任家的种,也算这辈子有个交代了。谁想这事情越弄越复杂,这下子,真的弄到里外不是人了呀!
鸡飞蛋打啊,任达哉想,怎么倒霉的事,全让自己给摊上了?
牛筱吾瞅准了机会,轻声却严厉地问:
“为什么要出卖老许?他都避开了,你为啥还要追上去?”
任达哉低着头,没回答,一直往前走。
“为什么?”
牛筱吾依旧跟着他,死死地追问。
任达哉心想真的逃不了啦,急于摆脱掉牛筱吾,轻声说:“受刑不过,没办法嘛!”
牛筱吾的眼睛都快迸出火星来了,任达哉不敢抬头看,刚好看守又吹了一遍哨子让男犯人赶紧回监,便走得快了些,踏上台阶,把牛筱吾甩在了身后。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