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
何北衡公馆门前静静驶来了一辆吉普车。
季缕跳下车来,今天,他是精心化了装的,他头戴呢帽,身着一件黑色大衣,那副模样,看上去还真有几分滑稽。
与同来的特务耳语几句,便分开行动了,季缕独自一人走向何公馆。
季缕素有小诸葛之称,精于算计,办事牢靠,深得徐远举的青睐。他知道刘国鋕在徐远举心中的份量,到何公馆这样的地方捉拿要犯,只能智取,不可强攻,要想办法把刘国鋕骗出何公馆,一出门,绑架了就走。
这时候,刘国鋕的确就在何公馆。
何北衡是个大忙人,一年到头经常在外面跑,他的几个子女都还年幼,他一出去往往十天半月不回家,偌大的公馆里经常只留着太太和小孩。不放心,便邀请大女婿的六弟刘国铮与七弟刘国鋕到公馆同住。开始的时候,刘国铮感到住到亲戚家里去毕竟不太方便,而刘国鋕却欣然允诺。刘国鋕有他自己的想法,何公馆里人员单纯,地理位置又有些特殊,左临嘉陵江,右面是陡坡,进入何公馆必须穿过附近一所学校的操场,再走一条闲杂人员不得进出的僻静小路。更何况,特务们总不会监视厅长的家吧?住在何公馆里,既能起到掩护的作用,又能利用它的条件,有些绝密文件,就摆在何厅长的桌上,找到机会了,翻一翻,偶尔还真能得到地下党管用的情报。加上他在何公馆里住了快两年了,跟何家的主仆都熟得很,何北衡的孩子也喜欢跟他玩耍,都把刘国鋕当成何家的人了,谁也没怀疑到他是个共产党。
那天刘国鋕起得很早,正在客厅里向学生党员洪宝书布置工作,何太太她们晚上打牌打到深更半夜,早晨美美睡着懒觉呢,这会儿找人谈话谁也不会留意。洪宝书正说到要刘国鋕小心,刘国鋕半开玩笑说,这个时候,要是真能去坐几个月牢,休息一下,好好读几本书,倒是很安逸的事情哟!就在这时,门房向胡子的声音响起来了:
“七少爷,有人会!”
“说曹操,曹操就到,你找机会赶快离开!”刘国鋕站起来,对洪宝书说了一句,便走出客厅正门,下了台阶,见一个装束奇特的陌生男人在院子里东张西望,立即沉着自然地应了一声:
“七少爷不在!”
刘国鋕背向洪宝书,故意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客厅侧门。季缕尾随而来,正想跟近侧门,向胡子追上来了,拦住他说:“对不起先生,要会客,请在客厅等候!”
“我有要紧事。”
“再要紧的事也不行。请你先等一下,等我通报……”
“我真的是有要紧的事,”季缕急起来了,“误了事,只怕你我都担当不起。”
向胡子不悦地高声说:“你先搞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何厅长的公馆,又不是随便进出的茶楼!”
趁着两人争执,刘国鋕急急跑上楼去,跑进自己的卧室,把几份绝密文件都找出来烧了,烧成了一堆灰烬。
楼下的争执声越来越响了:
“实话告诉你,我是来捉共产党的,要是让他跑了,你哥子脱不了干系……”
“你发昏了是不是,捉共产党捉到厅长屋里来了!”
“跟你讲,要是跑了共产党,我饶不了你!”
“你说什么?你说哪个是共产党?你敢说我们何厅长是共产党?啊?”
向胡子的脾气也很倔,仗着当厅长的主人,气壮喉咙响。
来不及销毁的部分材料,被刘国鋕迅速藏进事先安排好的壁橱角落了。沉吟片刻,他从容地打开了门,敲起何太太的房门来:
“姻伯母,外头有人要抓我!”
“不要怕,有我呢!”何太太在屋里答应着,显然楼下的争吵也把她给惊醒了,“难怪吵吵闹闹的,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好吧,国鋕,莫急,我这就起来。真是的,搞啥子名堂,捉人捉到我屋里来了……”
刘国鋕说:“他们讲是来抓共产党的,肯定是搞错了。你还是打电话问一下肖毅肃他们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太太睡眼惺松开了门,边披睡衣边在嘟囔:“哪里有啥子共产党嘛,我打电话就是了。”
刘国鋕随着何太太下了楼,何太太见到季缕,却故意不朝他看,端着架子问道:“哪个在这里吵哇,啊?”
对达官显贵的眷属,季缕还是不敢得罪的,不得不作出谦卑的样子:“何太太,打扰了,我是绥署二处的,奉上峰的命令,来逮捕共党分子刘国鋕。”
“共产党?笑话!”何太太哈哈一笑,说,“刘国鋕是我们家的亲戚,他哪里会是啥子共产党嘛?”
“真的,我们有确凿的证据,刘国鋕真的是共产党!”
“这样吧,你先坐一会儿,老向,上茶,再请这位先生用些点心。”何太太总算给季缕留着个面子,要不是听说是徐远举派来的,按她的脾气,早就把他轰出去了,“我打个电话,问一问你们绥署的肖参谋长。”
季缕忙说:“何太太,我们可是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啊,还是让刘国鋕跟我们去走一趟吧,要真是误会,保证马上把他送回来!”
何太太扯扯刘国鋕的胳膊,嘲弄般地冷笑:“他不就在这里吗,放心,跑不了!”
说着摇起电话,拨了几回都没拨通,嘴里便又嘟囔起来,季缕讨好地上前帮她,何太太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脸孔板得连皱纹都直了。
季缕总算把电话拨通了,递给何太太。何太太脸上的表情顿时生动了,一上来就聊起牌局:“肖太太啊,昨晚的手气好不好?……哦,胡了八把……什么,清一色一条龙还杠上开花?哈,恭喜恭喜!……”
女人家唠叨着就没完,季缕在一旁干着急,看了好几次手表,都过了十来分钟了,何太太总算把麻将搁在一边,说起了正事。
“参谋长呢……唉,有人在我这儿要抓什么共产党啊!……怎么?他还没起床?……唉呀,这咋个办,二处的人就坐在我跟前……那好,我等一下再来电话……”
见何太太挂上话筒,季缕越发焦急了:“何太太,你听我说……”
“莫急,再等一下,总要等人家肖肃毅起床嘛!”何太太有点不耐烦了,“我不是说了吗,人就在这里,跑不了……”
这一说倒提醒了季缕,急急回头看,嚷了起来:“哎,刘国鋕呢,刘国鋕怎么不见了!”
何太太一愣,四处望望,果然不见了刘国鋕的踪影。
季缕真慌了,想到在徐远举面前拍着胸脯说有办法的,竟然一上阵就栽了跟斗!小诸葛还是个小诸葛吗,都要让人家笑掉牙齿了!忙把几名随同的特务唤来,一招手说:“快,上楼去找!”
何太太除了打麻将还是个戏迷,一叉腰挡住特务们的去路,摆出个穆桂英挂帅的架势,说出来的话也带着几分京戏的腔调:
“站住!我看你们哪个敢!”
特务们被震住了,只得停住脚。
“何太太,”季缕哭笑不得,一脸的无奈,不迭地说,“再不让我们上去,共产党就跑掉了!”
何太太却愈来愈找到唱戏般的感觉了,站在楼梯口指手划脚高声说:
“哪个是共产党,啊?见鬼,七少爷哪里会是共产党呢?他要是共产党,我也是,你把我抓去好了!最好把何厅长也从成都抓回来,我们一起去坐你们的班房……”
季缕火速返回二处向徐远举报告。徐远举感到事情有些棘手,马上拿起电话,向绥靖公署主任朱绍良和参谋长肖肃毅报告。
听到徐远举的报告,朱绍良大发雷霆,扬言要向蒋介石和张群检举何北衡包庇纵放共党分子;肖肃毅则亲自下令包围搜查何公馆。徐远举立即亲自带领大批军警和特务,将何北衡公馆团团包围。
何北衡这时也来凑热闹,在成都把电话打到绥靖公署肖毅肃那里,摆出副官僚架子质问为什么包围他的公馆,为什么到他家中抓人?暴躁如雷的肖毅肃一听就火冒三丈,两个人当即在电话里顶撞起来。肖毅肃说,你马上回重庆来,抓不到共产党,就拿你抵案!何北衡也是犟脾气,吼一声来就来,老子还怕你把我吃了,就将话筒狠狠摔在了一旁。
许多特务在楼上楼下窜来窜去,仔细搜索。徐远举阴沉着脸,坐阵客厅指挥。他被搞得狼狈不堪,心想惹出这么大的风波,真是几面不讨好了。刘国鋕逃跑了,沙磁区学运组织的线索就断了,传出去,自己还是渎职,起码是执行任务不力,好端端的形势就留下个阴影来,再说,自己是接近张群的人,张群在四川的文武二将何北衡和肖毅肃闹将起来,对自己是大大的不利了。
徐远举赶紧又给何北衡挂了个长途电话,劝他还是暂时留在成都别回重庆的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想办法把刘国鋕找到,大家才好脱手。何北衡听说朱绍良也发火了,还要到蒋介石和张群那里告他的状,觉察出风头不好,便也软了下来,还让徐远举一起帮着疏解说情,电话里的声音也有些颤颤。
何太太哭丧着脸坐在沙发上,全没了早上的镇定和威风。到这时候,何太太才真的害怕起来,生怕牵连到自己乃至远在成都的何厅长,说:“我哪晓得刘国鋕真是共产党啊,你们向我要人,我只能向他们刘家要人,跟刘家的人拼了!”
“他在你公馆里住了这么长时间,就一点都没发觉有什么异样?”徐远举看到,何太太的双腿都在哆嗦了,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是经常忙忙碌碌早出晚归,”何太太低着脑袋说,“我只当他在外头赌博,谁会问他干啥子呢。这样的人家会钻出个共产党,我想都没想过!”
徐远举点点头,何太太说的,倒是大实话。别说何太太,就连徐远举自己也不无疑惑,这样一个大少爷,有什么革命好闹?闹来闹去,还不是闹到他自己头上去吗?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