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赶紧走开,却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吩咐值班看守:
“马上抬去埋掉!”
牢门一打开,难友们一涌而上,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将牢门死死堵住。
“让让开,我们收尸来了。”
看守的话还没说完,杨志纯就喊起来:“不行!不能就这么抬走!”
“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啊?”
难友们一个个愤怒地嚷着,将看守的声音彻底盖住了:
“这么大的事,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算了!”
“想敷衍了事,不行!”
其他牢房里,也响起一阵阵喊声,男男女女都有,悲壮而宏亮:
“我们要给老龙开追悼会,给他送葬!”
“要讲讲清楚,政治犯的生命不能没有保障!”
“政治犯也是人嘛,这样子虐待人,还有没有天理?”
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李磊又踱过来了。
迎着李磊的,依然是一双双愤怒的眼睛。眼睛里,闪着血丝,迸出火花!
李磊挥挥手,喊道:“你们快让开!听见了没有,快让开!”
难友们谁也没有动,一个个岿然立着,犹如一座座铜浇的塑像。
“你们想干什么?”李磊扫视着难友们,说,“还想把尸体留在牢房里不成?”
“我们要向狱方提出我们的条件!”杨志纯高声说。
李磊冷笑着,说:“提条件?笑话,你们有没有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
“反正,就这样抬走龙光章,我们抵死不依!”
李磊看了看对面的阵势,仿佛铁了心,颇有点众志成城。一堆干柴,一点就着。思索片刻,李磊无奈地将口气软下来,说:“好吧,你们有什么条件,提出来,派代表来跟我谈判!”
谈判代表很快就推选好了。
杨志纯,何雪松,还有肖中鼎。
“你们都想好了?有什么要求?”
李磊抬起头来,问。这是在他的所长办公室,他那副威严的样子又摆出来了。
杨志纯开门见山地说:“第一,必须给龙光章白布装裹,备棺盛殓;第二,设立灵位,举行隆重的追悼会;第三,狱方保证改善生活条件,不许虐待政治犯;第四嘛,今后重病号一律送医院治疗。”
“条件还不少嘛!”
李磊瞥了一眼杨志纯,嘴角上挂着的,分明是一丝讥诮。
何雪松紧接着说:“这是大家的共同要求!”
“死了人,当然很不幸,”李磊说,“我也很难过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只是龙光章本来身体就不好,所方也有所方的难处,还得请大家多多体谅所方的困难……”
杨志纯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拐弯抹角,说别的都没有用,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
“人都死了,想轻描淡写几句话就算了,那是不行的。”
肖中鼎的态度也十分强硬。
“对,你干脆点讲,”何雪松的眼睛逼视着李磊,又说,“我们的四个条件,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磊蓦地立起,沉下脸来说:“你们这是要求,还是闹事?放明白点,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不是要我干脆点说吗?那我就干脆地告诉你们,我不承认你们的什么条件,莫说四条,一条也不同意!”
李磊说毕,掉头就走,把几个谈判代表晾在那里。
到了晚上,两个看守抬着口薄皮棺材进了楼下四室,放在地上,徐贵林紧跟着也走了进来。
难友们纷纷站起。
徐贵林可不像李磊那样还装出几分斯文,拔出枪吼:“不许动!再动打死你们!”
难友们却不怕,迎着枪口涌上去:
“打啊!”
“有种的朝这儿打!”
两个看守挥舞着枪托上来,想拨开众人,被大家一涌而上拧住了。杨志纯他们骑到尸体上面,护着龙光章。还有个难友索性躺进那口棺材,高声说:
“要抬,先抬走我!”
这时候,不知是谁对着风门口大喊一声:
“他们要来抢尸体了!抢尸体了!”
顿时,各个牢房都骚动起来了,叫喊声此起彼伏:
“不许抢!”
“不能让他们抬走!”
“不答应条件不能抬人!”
喊声中,徐贵林和那两个看守只得狼狈地抬着那口棺材离开了。
李磊可犯愁了。想来想去,渣滓洞可是乱不得,这阵势,要让徐远举晓得了,还不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退了一步,李磊把几个谈判代表又找来了,说:
“你们提出的四个条件,我们研究过了。为了体现所方宽大为怀,我们考虑,除了开追悼会那件事不行以外,其他的几条嘛,都还是可以商量的……”
“那不行,没什么可商量的,我们就是要开追悼会!”
“监狱里开追悼会,这可是没有先例的事。”李磊说,“不用说我们这里,打盘古开天地以来,哪座监狱里也没有这个规矩啊!”
“死人开奠,埋人发丧,谁说没有先例?”
李磊说:“人死不能复生嘛,何必让大家都触景生情呢?”
“开追悼会,是我们所有政治犯的共同要求,你们必须答应。”
李磊断然回答:“不行,这是监狱,监狱没有这个规矩!”
一来二去,又谈崩了。
到了第二天,李磊傻眼了。看守跑来报告,这些人犯不知怎的全串通了起来,绝食了,全牢绝食!
李磊还不相信呢,踱到走廊上一看,饭桶放在每一间牢房的门口,哨子不停地吹着,可就是没一个人出来领饭。
妈的,让他们去饿吧,饿死拉倒!
可一连两三天了,绝食还没有停止。李磊真有点慌了。
牢门前的饭桶里,换上了平时难得见到的白米饭,还有大块的回锅肉,但依然没有任何人去碰它。
李磊沿着走廊过来,朝一间间牢房里面看。动静都不太有,莫不真的饿得昏死过去?
有人踱步。
有人在用石子下棋。
也有人干脆蒙头睡觉。
只是,谁也没正眼瞧他一瞧。
在一间牢房门口,李磊对里面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还不是自己受罪?人都死了,再这样折腾又有什么意思嘛?”
没人理他。
又走过一间牢房,李磊看见蒲小路,说:“你怎么也不吃饭?要拿定主意啊,你年纪小,案情又不重,不要跟着旁人起哄,这对你没有好处!”
蒲小路只是轻轻“哼”了一下,偏过头去看人下棋。
李磊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再回办公室去跟徐贵林商量了。
徐贵林一筹莫展:“都好几天了,死人陈尸,活人罢饭,再这样僵持下去,天知道会出什么新的乱子?”
李磊叹了口气,说:“看来,只好答应他们的条件了。”
徐贵林惊讶地问:“什么,真让他们开追悼会?”
“不让开,再死几个,上头要是怪罪下来,我们负不起这个责任啊!”李磊说。
徐贵林想了想,点头称是:“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李磊又说:“你准备一下,到时候要加派岗哨,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
高高的岗楼上架着几挺机枪,朝放风坝瞄准。四周也布满了看守,一个个都荷枪实弹,如临大敌。
一场监狱史上旷古未有的“狱中追悼会”开始了。这是一个奇迹,是渣滓洞难友们以他们的拚死抗争创造出来的监狱史上的奇迹。
一间间牢房打开了,难友们缓缓走出来,许多人还抬着花圈,那都是用院落墙角采来的野花野草扎制而成的。
一位难友手握黑衫,撕成布条,分发给大家作为黑纱。
女难友们的发际,都戴着一朵朵白花。
院坝正中摆放着铺着白布的祭桌,祭桌上设有“龙光章烈士之灵”的灵牌。
烛火茕茕。
香烟袅袅。
难友们面对着龙光章的灵位肃立着,一片静默。
向龙光章默哀、鞠躬完毕,李磊走上祭台去了,在这样的场合,样子还是要装装的。向灵位上了香,再行鞠躬礼,然后转过身来,对大家讲话:
“看守所死了人,我有责任,对不起大家。不过,我作为所长,还是关心大家的。以后,谁生了病,我们一定尽力医治。只希望大家合作,不要自己糟蹋身体,动不动就搞绝食。随便跟着危险分子乱跑,那是要吃亏的啊!”
场下依然是一片静默。
看到何雪松他们向他投来冷冷的目光,李磊只得知趣地退下了。
“龙光章生前好友杨志纯致词!”
何雪松话音落地,杨志纯随即走上台来,未曾开腔,已是泪流满面:
“光章啊光章,你死得好惨啊!前年秋天在房县突围的时候,我们十一个人一起被他们抓住,脚尖耳光不说,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不说,狗东西还把我们的衣服剥掉,让我们只穿着一条短裤赶路。那时下着好大的雪啊!两个战友,两条雄纠纠的汉子,没几天就被他们送了命……”
坝子里,一片唏吁。
杨志纯声泪俱下,继续高声说:
“……后来解我们到了万县,两个人合戴一副手铐,还在脖子上合锁一根铁链,一路上又拖死了两个。现在,你又去了!我们一起十一个人,不到两年,就只剩下六个了!都是被他们害死的啊!想想我们解放军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俘虏的?我们是那样地优待他们,可他们呢?想方设法迫害、虐待!他们哪里还是人?简直是丧尽天良啊!”
追悼会都变成声讨会了,李磊急得跺脚,吩咐旁边的看守:“把他拉下台来!”
两名看守上了祭台,拽住杨志纯要往下拖,杨志纯一边挣扎着,一边喊道:
“光章,这挽联你看到了吧!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这么多难友,都没忘记你,都在悼念你啊!……”
杨志纯刚被带下台来,艾文萱又紧接着跑上台去,大声说:
“为悼念我们死去的难友龙光华,我写了首诗……”
艾文萱充满激情地朗诵起来了:
不要眼泪
不要人们的慰藉
记着呵
中国人民还活着……
这册血写的帐簿
将是一块历史的丰碑
死
是永生
死
并不是战斗之火的熄灭
让他永不泯灭的忠魂
在青翠的歌乐山巅
仰望黎明……
渣滓洞后面的高坡上,有一块名叫太阳石的山岩。
龙光章的遗体,就埋在太阳石旁了。
青翠的山岭连绵起伏,如同无数人挽着臂膀昂然挺立。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