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四八年五月国鋕离开渣滓洞转囚在白公馆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由于我没有承认共产党员身份,叛徒冉益智在敌人追逼国鋕时把注意集中在国鋕身上、没有主动向敌人再招供我的入党,在叛徒看来,我只不过是一个新党员、而且年纪很轻,并不重视。因此,敌人并不知道我是党员,在国鋕家庭的大力营救下,徐远举始终不同意释放国鋕而于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五日将我释放了。我出狱后,住在国鋕家——大溪别墅八号。当时组织上没有给我恢复组织关系,并认为我不宜继续留在重庆工作。我出狱又要离开重庆,不能与国鋕通消息,只得在家里人给他送去的物品上每件我都亲自写上他的名字,目的是让他从笔迹上知道我已出狱。以后我就到西康去了。当地党组织的同志因为已知道刘国定是叛徒,把刘国鋕同志当成了刘国定,因而不给我接组织关系。当重庆解放后,我在西康知道了磁器口烈士牺牲消息时,电报往来,国鋕家里人打电报告诉我国鋕已经牺牲,此时当地党组织的同志才清楚刘国鋕和刘国定是两个人。成都雅安的车子刚通,我就急忙奔到重庆,可这时重庆市追悼大会已经开过,我连国鋕的遗容也未能一见。罗广斌同志告诉我,国鋕生前见到由二处转送到白公馆的物品上全是我的笔迹,判断我已出狱。国鋕要罗广斌同志如有机会再见我,一定要我“好好选择自己的道路,继续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走革命的路”。罗广斌传达的国鋕的这几句话,成为他给我留下的遗嘱,我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它指引我走过了几十年坎坷的人生之路。在那些艰难曲折的岁月里,我曾经有过沮丧,可每当一想到我的沮丧是对一个牺牲了的先烈形象的亵渎,那会玷污我和国鋕曾有过的圣洁的爱情,我终于又挣扎着前进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写过只言片语纪念过他,这在我心灵的深处已经成为沉重的负疚。国鋕牺牲三十周年时,一九七九年我才第一次以他“你们有今天,我们有明天”的思想写了题为《明天》的诗,登在我工作单位的院刊上。
一九四九年
在鲜艳的五星红旗下,
我泪流满面,
向为人民解放事业
英勇牺牲的——
我的亲人、战友、姐妹、伙伴,
庄严宣誓:
化悲痛为力量,
用行动实现你们的遗愿。
忠于誓言
我把青春的活力
倾注在思想理论战线。
忍受了无端被株连的屈辱,
经历过精神上的长期折磨,
饱尝着个人生活的艰辛,
为了把明天变成我们的,
我在党的哺育下
顽强地战斗了二十年。
一九六六年
十年来,
还是在这鲜艳的五星红旗下,
我看见:
烈士的照片
一张张从展览馆墙上摘下,
老一辈革命家
一个个被揪斗、折磨、陷害;
那饱受狱中严刑的战友成为“叛徒”;
那深入虎穴的无名战士竟是“特务”;
那勤勤恳恳的领导都是“走资派”;
有真才实学、忘我工作的
——科学家、艺术家、作家、教育家
及善良的人们
都被当作专政的对象;
那些积极劳动的
——工人、农民
也成了“为错误路线生产”的
“保守派”;
坚持真理的、千千万万的
——祖国的优秀的儿女呵
被鞭打、凌辱、残害,
“四·五”的血腥镇压
胜似当年渣滓洞、白公馆。
我听到:
抓生产就是以生产压革命,
抓业务就是走白专,
写历史是以死人压活人,
写小说是反党新发明,
搞科学就会卫星上天、红旗落地,
搞四化就只会复辟资本主义,
颗粒无收也是胜利,
饿着肚子可以到共产主义,
谈什么真理、要什么马列主义。
至高无上的是权力。
心如刀绞,
泪似泉涌,
大好河山
如此满目疮痍、呻吟、泪水、苦难,
这难道是——
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明天”?
我心底埋藏着誓言
熬尽了苦闷、沉默、焦灼、不眠,
听!中华儿女在将大地摇撼,
看!老一辈革命家正扭转
历史方向盘,
呵!黑暗即将过去,
黎明就在前面。
今天,
五星红旗更加鲜艳。
我又向着为人民解放事业
英勇牺牲的——
我的亲人、战友、姐妹、伙伴
泪尽无言。
不能再等待到“明天”,
不把“明天”变成“今天”呵
那“明天”
九泉之下,
我何颜同你们重相见?
这诗与其说是诗,倒不如说是表达我继续前进的心愿。
“拨乱反正”的指导思想在各条战线的实际工作中的贯彻,我才有可能拿起笔写下国鋕的一生。我是用我的心和泪写完这篇传记的,然而心灵的激动不能跃然纸上,泪水不能化成美丽的辞藻,我为我的笨拙而深深地感到有愧于国鋕,更愧对读者。时光已经流逝,才华无法增长,我只能这样表达出我对烈士无限的怀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