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此文为未刊稿,转载必须得到本馆同意并注明出处。感谢刘以治教授提供材料。)
(本馆按:此文是曾紫霞的未刊遗文,写于解放初期,署名“曾真”。原文只有副标题“真实的叙述”,现在的题目为本馆所加。于焉录入)
今天,要我来替他写一点纪念性的文章,实在说是难办到的。由于我和他过分的接近,我是如此的偏爱他,而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因此,一写出来又会是一篇可笑的崇拜性的东西。由于他的死难使我深深的苦痛着。我是如此的……不安。因此,我不可能更理智的去好好的把这些日子我对他的了解整理、综合、更有条理地写出来。但是,我不能不写,我不应该不写,我也必须写下这一段生活。因为它不仅是纪念死者,而且是更深的警惕我自己,让我不会为了爱情而毁灭,让我不会辜负他曾对我的热爱与教育,也让我有一天,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如果这不是荒唐和违背无神论的话。容许我这样的想)我会挺着身子,大踏步地走到他面前,说声:“国鋕,我没有空着手回来!”
(一)
是一九四七年的春天,由于偶然的机会,我和他在《商务日报》认识了。那时候我刚刚在重庆念了半年书。他的详细情况我不清楚。之后就在有些熟人的场合下碰过几次面,但都很陌生,只从友人处知道他不是坏人而是进步的就是了。后来由于时局的变化,《新华日报》馆被封,我姐姐就离开重庆。由于姐姐和他的关系,大概是托他照顾我吧(因为那时我只是一个跳蹦的女孩子,不太懂有些东西),他后来就常在沙坪坝来看我。我由于对一些进步的知识的获得的热烈的想望而慢慢和他熟悉起来。
(二)
“六一”(本馆注:指1947年6月1日发生在全国的对民主人士的大规模逮捕)以后,我们在好多事情上有了接触而更了解些,那时我对他是相当尊敬的,我感到他很老练而且态度作风上也不错。不久,他向我提出了感情上的问题,我感到惊异而且又来了一个思想,我认为在我的进步上他会好好帮助我,这一点我完全信赖,但我是知识分子,是一个外强中干富于热情的女孩子,我感到他不会懂得感情,更不会懂得崇高的爱,因之,我坚决的拒绝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再向我提及,我的态度的果断与坚决逼使他不敢再提,而且据他后来说:他不能再有希望了,如果因为感情的骚扰而使我不安或与他之间隔离,这是工作上的损失,他不能。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我由于和他的接近而发现了他美的品质,我又发现了我对他错误的看法。譬如以前我觉得他的生活习惯少爷气,不能吃苦(这些在更接近的生活中,我已完全了解他是能够吃苦的)。因之,在他绝对没有想到的情况下,我觉得我是爱他了。这件事在我们相爱很久以后,他仍然是不了解的说:“我真无法了解你,那么坚决的拒绝之后,竟会再来爱我!”
(三)
“初恋”就在忙碌中过去。他为了工作,跑到沙坪坝来每次都来得急急忙忙,去也去得急急忙忙。我的寝室成了他的落脚地,来兜一圈子,去找人去了(他去找人我是不清楚的),等会儿又回来跑一趟回去了。在感情上,我坚信他的忠贞与热爱,但我总觉得仍然和他隔着一道墙,不管这道墙的厚薄,我们之间总不是那么深的了解。
是一个晚上,他要住在沙坪坝办事,我与他找了一个校外的房子。他坐下来深思而沉重地说道:“小东西,我感到我自己是错了,在没有和你相爱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不会影响我,只要你——坚强而热情的姑娘能够爱我就行了。但今天,我奇异我过去的想法,我感到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今天爱情对我工作有妨碍的时候,我会抛掉爱情的。我们之间的爱情能不能长久,我认为基于两个:一个当然是你是否喜欢我,这是最大的一个,其次一个就是你的进步问题。如果你永远不能进步(我那么假设),而我又无法帮助你进步的时候,我会离开你的,虽然我会设法使你的痛苦减少,但我毕竟是果断地离开。当然我相信这些都不可能成为事实的。”我们都似乎很沉重,我向他力言,我一定会的:爱他而且我自己是希望我进步的。
(四)
由于我的自骄与某些作风上的问题,我们之间的关系,常常是我态度上过分强硬而他的迁就形式就表现出来。因之,有的朋友曾有过一些误会以为我对他不够好。而这种情况的演变,也使他在对我的感情上有了怀疑(这决不是根本的怀疑,而是一些很难言说的猜疑),于是不幸的,我们中间发生了一场相当大的争执。这种争执是从未有过的,这争执是个人的坚持意见,而不是口角。用无言来表示我们的坚持,彼此都不愿意让步。大家提高了这问题,把原则性提了出来,他要坚持是我原则上的作风的错误,而我则坚持是他的看法上有问题。僵局不能打开,调解也没有办法,这个一直拖延下去,虽然见面了,但感情上的隔阂没有消除。之后一段时间的酝酿,感情上彼此的照拂,我们彼此承认了错误,而且此后我们爱得更深而努力也更加劲了。我们是如此的热爱着。
(五)
接着我们的和好和努力而来的是被捕。我们一齐被捕了。在特务把我们从荣昌押到重庆的路上,他很镇定的对我说:“小东西!勇敢点,熬过这一关就好了。”我无所畏惧,也似乎并不太体会这可怕的场面而安然地到了“行辕”。后来我被送到渣滓洞去了。送去我也很安然。我不懂得我为什么如此安然。据渣滓洞的朋友们说,当我下车进去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我是职员,那么满不在乎的味道。在那里,他关在楼下一个人带着镣,一个人一间屋子。我嘞,和其他的几个女难友在一起。大概是女人他们不太重视的吧,我才去的时候住在楼上连门都没有锁呢。因为这个缘故,我那时候有机会在楼上与他沟通消息。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没有漏洞。一天,管理我们的特务用白布把我们的门封起,说有男难友要在外边洗澡。这种骗人的家伙我们不会相信。但我们猜不出又要搞啥子板眼了。接着楼下边脚镣声由近而远,我知道他被提出去了。我是如此的心焦,怀念!但万没有想到,那一次的声音竟永远带走了他,我从那时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见过他了!
辗转的消息传来,说他叛变了!说抓了四十几个学生来。我是如此痛苦不安,我希望有机会见他一面,可以鼓励他要他坚强地站起来。因为他曾向我说过,他在未和我好以前,他曾想到如果他被捕了,经过严酷的刑罚考验,他出来了,他想有一个女孩子就会爱他了。我那时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一阵针刺。我绝不相信他会叛变!时间毕竟是可以证明事实的,学校来了学生,但不是他的牵连。最后小罗来了。特务把他从白公馆提过来对了质。一切都使我的猜疑消失了。小罗与我的条子上把他的态度口供一并写上。我还记得有这样两句:“法官说:‘你的上级已经把他交出来了,你还不说?’刘答复得很漂亮:‘刘、冉二公都晓得,请你们问刘、冉二公好了,我不知道。’”(按:“刘”系刘国定,“冉”系冉益智)后来是所方的特务的言谈,都说他态度强硬。指导员白佑生说:“你们这些算啥子?刘国鋕才是硬火,他现在还宣传他的主义,如何做一个布尔什维克呢!”于是我放心了。但接着来的是怀念。都说他瘦了,他也要求见我一面(因为我们的女难友有与男难友会面的),但所谓官方以他不答应条件,坚持不允。我因从所长(李磊)处探得要我劝他“自新”,我就不敢再提会面来。于是在一年多的日子里,我和他永远隔开着,而这隔离也成了永远的隔离。虽然我曾想过种种方法与他带信,但都被现实的困难所阻碍了。他为着我的身体,也曾转过两次东西过来,但都不能写什么。我们就这样的被他们隔离在两个小天地里,彼此是模糊的,只有揣测。
我靠着女难友的帮助(今天她们都牺牲了),在狱中,如努力学习、整风等。记得在最后一次的检讨会上,江竹筠同志说:“如果国鋕看到你今天进步这样快,他真不知如何高兴啊!”我是如此的被欢乐的情绪所支持,我幻想有一天解放军把我们都救出来,我们一齐参加工作,彼此检讨过去的错误和一年多牢狱生活中的作风、思想等。于是,为了革命的工作,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我是如此的努力学习书本上的东西,如此的改正生活上的一点一滴的不良作风,使我会在解放后献出自己。
(六)
意外地,我在1949年8月被提进城内取保释放,我出来了,住在他家里,与他送东西进去。但那时不得不离开重庆,虽然知道他正在病中(带口信出来说他患痢疾),但我也离开了。离开后一切都不清楚,我未向任何人通信,辗转地到了西康。重庆解放很久后,我在报上看到重庆的消息,日夜不安,即打电报来问。得到复电的时候,正是元旦,我昏昏沉沉地度过那些日子。之后我独自又从西康回来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重庆是没有变,但我心情上却苍老了。解放了,但我心头仍然如此沉重,欢乐已从我手边溜去。我痛哭、失眠,但我却努力挣扎、克制,而且在表面上显得如此安静、不在乎。但心情上的不安是难言的。我失掉了依靠和指示似的,迷糊地过着。我感激他曾使我努力向上,我感激他带我走上革命的路,有了他,我才会有今天!我怕我以后会颓丧下去,但为了革命,为了他的遗志,也为了他二年多教育的成功,我已学会了忍受一切的苦难,咬紧牙关,冲上前去。我哭泣,因为我失掉了一个最爱我、懂得我而能教育我的人;我哭泣,因为我第一次的爱情遭到如此的损伤;我哭泣,因为革命队伍中少了一员闯将。但哭泣并没有使我昏愦死亡,我仍然记得清楚,他是如此的嘱咐着我:“好好的选择你自己的道路,但必须继续我的遗志去完成革命的任务。”我将用事实证明我没有忘。我将用事实来赎回我的罪过,让他的灵魂安息!虽然在我,他的死难是一件永远不可弥补的损失,是会永远使我心痛,但他已光荣的走在前面,我必须摆脱那些温情,更大胆地走在后面,让他没有因为爱我而屈辱,让我不致辱没他的爱!我的朋友,我的同志,我的爱人,我的伙伴,你没有死,你永远活在我的心里,陪伴着我,鼓励着我前进!
安息吧,人民已经解放了,我仍坚强的在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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