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里发表的是刘国鋕烈士的侄子刘以治教授正在撰写的烈士长篇传记中的一节。）

18，文如其人 

    国鋕知识渊博、思想敏捷、口才极好，因而他的写作能力也不同凡响，可惜，他从事的革命工作极其繁忙、紧张，使他很难有坐下来写文章的时间，在这方面未能给我们留下更多的东西。在诸子百家中，他特别喜欢老子的辩证法和庄子的文采。在白话小说中，他最推崇《红楼梦》，赞誉其中的主要人物典型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都能找到。他最赞美的人物是晴雯，认为她出污泥而不染，在众丫鬟中最具有反抗性。1946年12月，北平发生美军强奸北大女生的“沈崇事件”。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从1946年12月30日到次年1月，北平、天津、上海、南京以及成都和重庆等大城市的学生相继举行罢课和游行示威，要求美军撤出中国。我当时在重庆教会学校文德女中教书，在游行示威时，我领着学生高喊“美军滚出中国去”等口号。我第一次发现，喊起口号来，四川话比普通话更粗犷有力。由于我参加了抗议美军暴行运动，1947年我被文德女中解聘，我失业了。我向何其芳提出仍进《新华日报》工作。何其芳说，国内局势已非常紧张，报社已开始向延安疏散，我到报社已不可能。不过，他可以帮我找到教书的工作，并约好我3月1号去找他。不料，正好在前一天，国民党反动派出动军、警、宪、特搜查、封闭了中共四川省委、八路军办事处和《新华日报》社，并逼迫全体工作人员马上撤回延安。我和何其芳的关系断了。于是，赵铭彝又介绍我去成都给一家新创办的报纸编副刊，副刊已编好3期。不料，报纸还没出版就遇到“六一”全国大逮捕。我当时就住在重点搜查对象、民盟机关报《华西晚报》社。幸而我初来乍到，还没有上黑名单，我的全部家当呢子大衣、麂皮茄克和新床单都被特务搜走了，人却安然无恙。在四川大学避难时，我根据鋕叔的议论写了篇千把字的短文《我爱晴雯》，发表在上海《大公报》上，得到10000元（相当于现在100元人民币）稿费，而且稿费是用航空寄来的。邮局还特地盖上一个印章，说收款人一定盼望早日收到，所以免费改用航空。我真是太感谢邮局为我解决了燃眉之急，马上去买了1斤鸡蛋糕填饱了空空如也的肚子。

    我的胞弟以汶以“祁岷”为笔名，在《新华日报》上发表的好几篇杂文，都是在鋕叔的启发、引导下写成的。以治在1946年7月14日《新华日报》上发表的《北大•清华•南开》一文，也是主要根据国鋕的口述写成的。从这篇他对母校的评介文章中可以鲜明地感受到他当时的思想境界。文章一开头，他就说，“在目前，由于中国政治上的黑暗专制，缺少民主，以此在大学教育上就普遍存在着许多缺陷与毛病，甚至有些大学在党棍子掌握之下变得来党化腐化，不成样子。因此高中毕业的同学们要想升入一个近于理想的大学是很不容易的。”“西南联大把北大的自由，清华的谨严与南开的活泼这三种精神溶和在一起。……孕育成一种自由民主的新校风。”接着，他向读者介绍联大的三大特点。第一个大特点就是“教授治校”，学校的最高权力机关不是校长而是教授会议，“什么事情都要经教授会议通过之后才能施行，绝无其他大学那样由校长一人独裁的毛病。”

    联大的第二个大特点，就是“在教学方面极其注重课程，挂名读书的懒学生就一定毕不了业”。甚至连体育一科不及格也必须补课，补考及格后才能拿到毕业证书。1945年秋，我离开陆良住在西南联大的学生宿舍里准备旁听时，就碰到一位回校补考体育课的学生。至于课程上的特点，就是不完全遵照教育部的规定，“比如联大有几系就开得有‘社会主义’这一课程，甚至还特别开了马克思的《资本论》一科。而且各种课程的内容，由最左到最右的理论，教授们都讲”。“这种学术研究上的自由空气，在其他的大学恐怕是很难享受到的。”

    联大的第三个大特点就是管理上的“无为而治”。“蒋梦麟、梅贻琦和张伯苓三个常委都很忙，很少住在学校，而学校里却从来不因此而闹事出乱子，这种‘无为而治’的精神，大可以证明那些严格的管理与训练是不必要的，这也证明青年人有自治能力，应该有生活上的自由。”

    接着，国鋕怀着深深的敬爱之情谈到联大的教授。“联大的教授有很多是声望极高，在学术研究上大有成就的，而且这些名教授在抗战中坚贞不移，在目前的民主运动中更不断为争取和平、团结与民主而努力，尤其值得钦佩。如北大的张奚若，罗长培，周作仁，赵乃抟，周炳琳，费孝通；清华的潘光旦，曾昭抡，李广田，闻一多，吴晗，陈寅恪，刘崇乐，伍启元，杨西孟；南开的陈序经等。”起初没提陈序经。在写完这一段之后，复审时国鋕叔说，提到的全是北大和清华的教授，南开一个也没有，这不妥当，考虑片刻，他叫我加上陈序经。联系到1个多月后，他撰写的《略论闻一多先生》一文，他对联大这些名教授的敬爱之情是多么真挚，多么深沉！

    最后，他还语重心长地告诉同学们在投考这三所大学时应该注意的三件事情：首先，“国文一定要著白话，著文言是连卷子都不看的。”其次，英文考得比较深。第三，“就是有法西斯思想和党化思想的人是一定考不上的。因为三个大学都非常注重学术而且继承了五四以来民主与科学的传统。”

 

    我当时是《新华日报》“新华信箱”的特约撰稿人，有一次，编辑同志要我回答一位读者来信，“为什么人民战争必然胜利？”千把字的文章要回答如此重大的问题，难度是相当大的。我求助于鋕叔，他只能抽出吃饭的时间，同我到冠生园，我们一面吃炒面，一面拟订出回信要点。不久就刊登在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1月17日的《新华日报》上。这篇回信虽然是以“柳一株”的笔名发表的，但实际上完全代表国鋕的观点。回信一开头是这样写的：“向阳先生：你在信上问美国无限地帮助国民党打内战，拿许多军火的接济；而中共却没有得到任何外援，战争延长下去，中共是不是会失败？”

    回信针对这一疑虑提出下列论断：“我们不能低估了‘援助’对国民党的重要性，因为如果没有美国的援助，国民党反动派是不敢也没有力量来进行反人民的内战的。可是这一‘援助’却只能使国民党发动战争，但绝不可能使国民党在这一次战争里胜利。”于是回信首先以事实来证明，当时国民党的军队从头到脚，吃的穿的全盘都是美国货，这对于一个“武器论”者看来简直是可怕极了。然而，事实上这些美式装备的军队却在人民的铁拳下常吃败仗，整师整团的被歼灭，美国军火成千上万地转移到人民军队的手里。这是什么缘故呢？这一方面是由于“人民军队善于打击敌人”，而另一方面却是由于“美式装备在国民党军的手里就会威力大减”，因为美式装备是高度发展的工业所生产的武器，它需要极灵活的交通、运输，也需要大量的生产接济。而国民党的贪污腐化遍及交通、运输各个领域，根本无法满足这一要求。美国枪炮的火力是惊人的，而弹药的消耗也是惊人的，没有与它相配合的运输线与生产机构，它就不可能发挥充分的威力，甚至反而成了累赘，更加减低了军队的机动性。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士兵厌战，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打仗，一上前线，即刻设法缴械以免牺牲。“我们看看这几个月来被人民军队俘虏之多，在20万以上，就可以证明这个事实。”

    “中共方面虽然没有任何外国的接济，可是它的军火是有两个来源的：第一个是自己制造。……第二个来源就是虏获自国民党军队。”东北有许多小型兵工厂，在华北一带，制造炸药的两大原料，硝酸硫酸和棉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民的军队是一直就从反动派手里夺到大量军火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一定不会例外。”回信最后以历史的事实来证明：人民必胜。“历史昭示我们，依靠外国人的军火接济是不可能对人民的军队赢得胜利的，俄国十月革命后的国内战争，红军打败了十四国的武装干涉以及其对白军的接济，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且就以最近的史实为证，目前人民的军队的力量比起抗战期间，不知增强了若干倍。而国民党虽有美国人帮忙，它整个的军事力量是赶不上当时的日寇的。当时的日寇尚且打不赢中国人民的军队，何况国民党呢？”

    记得有一次，日本内阁改组，鋕叔对我详细地阐述了关于“帷幄上奏权”的问题。不几天，《新华日报》刊登了一篇论述日本内阁改组的社论，也着重谈到“帷幄上奏权”，内容与鋕叔所说的十分相近。那天，鋕叔突然风风火火跑到《民主报》来找我，劈头就问《新华日报》上那篇社论是谁写的？我说不知道。马上我就意识到，鋕叔一看内容与他给我讲的基本相同，大概认为社论是我写的了。

    1946年12月25日圣诞节，在北平发生了美军强奸北大女生的“沈崇事件”。国鋕又以西南联大校友会的名义积极进行活动，召开会议，散发抗议书， 组织全市大中学生十几万人的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高喊“美军滚出中国去!” 这一反美抗暴运动在全国各大城市迅速展开，给美蒋统治集团以沉重打击。蒋政权向美国政府辩解说，这次游行示威完全是共产党一手造成的。 美国当局无可奈何地说,“ 如果共产党在人民群众中真有这么高的政治威信，那么国民党的垮台就为期不远了！ ”

 

原文2006年4月14日发表于烈火红岩主题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