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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椿树下
 
有感 | 时间:2020/5/3 14:21:15 作者:喀秋莎 来源:“歌乐山的黎明”网站 点击:614
在椿树下


   父亲在一九二八年去世了,在那之前还办过寿宴,听过远近亲戚关于长命百岁的祝福。清明前夕,刘家最小的男孩子独自坐在院子角落的椿树下。明亮的阳光和鸟啼从四面八方撞过来,晃得他眼花耳鸣。
   “人为什么要死呢?”他的手轻轻地划过树干,无意间触到了一处小小的结节,就攥住不再松开。家里都在忙着上坟的事务,谁也没工夫留意七岁小男孩的软弱,这样最好。他将脸颊狠狠地埋进粗糙的树皮,椿树特有的药皂似的气息,从浓荫的枝头大片大片地坠落,覆盖在他细瘦的肩头。就像是全家的衣服都被药皂长久地搓洗过,挂在院子里晾晒似的。放学归来,他时常鼓着一股劲,从高高低低的晾衣竹竿间飞奔而过,仿佛披挂着许多迎风招展的旗。然后就是消磨在历史读物中的夜晚,那些属于古老中国的姓名,在孩童的心头闪烁着青铜的光辉。但是现在,依偎在椿树下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古往今来人都是要死的,并且在死前很难长命百岁。
   他闭着眼睛,觉得在看不见的树干背面,有什么人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决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个孩子或大人,他们的手多少都带着些热血奔涌的暖意。这只手枯硬冰冷不似活物,简直是一截烧尽了的木炭。
   “你是谁?”他轻轻地问。
   没有回应。他比同龄的孩子读得更多,问得也更多,长辈们经常答不上他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因此这一回他也只好照着以往的习惯,自个儿去探求答案了。这位沉默寡言的不速之客,为什么会在这天出现在这里?他知道这天是清明前夕的寒食节。刘家的一位老太爷曾经考过小孩子们,就只有他答得出这是春秋时代的传统,为了纪念葬身在烈火中的介子推。啊,书上说介子推烧死时怀抱着一棵柳树,大概就像他这个小男孩搂着椿树睡着了的样子。
   “你是介子推。”他自顾自地答道,并不觉得诡异。毕竟像他这样的性情,再长几岁就会变成彻底的无神论者。那么趁现在年岁还小,完全可以见一见鬼魂,否则以后就来不及了。但是,在鬼魂面前决不应该连哭带喊,那样有损他的自尊。连叩带拜更是不可能,他从来坚持自己的原则,无论人鬼神佛都休想让他下跪磕头。尽管大家族的规矩比房上的瓦片还多,长辈们还是满怀爱怜地迁就他了。毕竟他三岁没了母亲,七岁又没了父亲。
   没有回应。惟有那焦炭似的手掌在孩童的手背上扣紧了。既然介子推不说话,那么就听他说吧,连两个人的份一起说,他从小就能说得流利又聪明。他清了清细细的嗓门,以孩童特有的一本正经的语调,讲述着从前在《东周列国志》里读到的故事。毕竟他是在那里认识介子推的。在看不见的树干背面,不速之客紧紧攥着他的手,一声不吭地倾听:高贵的王怎样强迫介子推妥协,先是以富贵,再是以烈火。但介子推不妥协,介子推永远不再走出群山。
   “火烈风猛,延烧数里,三日方息。子推终不肯出,子母相抱,死于枯柳之下。”他回忆完了书上的最后一句话,叹了口气,“介子推,你死的时候离一百岁还远吧?你有妈妈。”
   没有回应。他猜大概是介子推想起妈妈觉得伤心。是该伤心。尽管继母和长辈们都疼爱这个小男孩,但在三岁前那些幻影似的记忆里,总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把他抱在膝头摇晃,唱一支记不起调子的歌。妈妈是得肺结核去世的,这在当年的中国算是不治之症。刘家请得起最好的医生,买得起最好的补品,不过是让她死得不那么痛苦罢了。
    “可是人为什么要死呢?”自从把脸埋在椿树皮上开始,他还没有睁开过眼睛,“……还有,那些请不起医生的人呢?就活该死得更痛苦吗?”
    没有回应。尽管他从小就住在这深宅大院,但是在前往学校的路上,他也认得故乡街巷里行走的人们。如果活人的面容上看不到幸福的话,那么死的时候也必定更加痛苦。当他拿这件事询问长辈们的时候,他们只是摇了摇头,完全是以哄小乖乖的语气告诉他:刘家乐善好施,每年腊月都会拿出几石米来周济穷人。当他追问米吃完了怎么办的时候,长辈们就不再说话了。
   稚嫩的眼皮蓦然间滚烫起来,宛如火烧。两千五百多年前,介子推大概就是在这样的火里烧死的。要烧死一个人,不可能只有眼皮滚烫,得让整副身躯、整颗心都灼热起来……
   “就算人会得病死吧。介子推,你离一百岁还远,你也不生病。可你为什么也死了?”蓦然间一阵幼稚的委屈迫得他喘不上气,“告诉我!”
   没有回应。介子推坚持原则,自己选择在年轻力壮的时候去死,自然不必向王解释,也不必再向任何人解释。只要走出群山,就可以获得长命百岁里尚未活到的时光,以及能够让那些时光过得更加安逸的一切。但是介子推只给自己留下一棵烧焦了的树。不是高贵的楠木或红木,是大地上随处可见的柳树,就像大地上随处可见的椿树,随处可见的人。尽管小男孩只有七岁,但他见过许多柳树,甚至还见过燃烧的柳树。那是整整一年前,一九二七年四月的事了。在国民革命军刚刚打过仗的城郊,一棵柳树在烈火中噼啪作响,听着非常痛苦。此时此刻,依偎在这棵生机勃勃的椿树下,他回忆着柳树最后的声音,模模糊糊地想:燃烧的人是不是也像燃烧的树一样撕心裂肺。那么,当一个人主动承受了极大的痛苦而死去之后,难道还要回答任何质疑吗?即使只是千百年后一个七岁小男孩的质疑?
   脸颊也像火烧似的滚烫起来了,那仍旧紧贴着椿树皮的、孩童的脸颊,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椿树点燃一样。
   “你很痛苦吗?介子推,我错了……我不该冲你喊叫,原谅我吧。”
   没有回应。伴着一声仿佛是树皮剥裂的轻响,那焦炭似的手掌从他的手背上松动了。他轻轻地活动着手指,先是蜷曲了片刻,沾到了手心薄薄的一抹汗,旋即又伸直了出去。四月空气里飘浮不定的暖意,刹那间把指尖的汗珠儿掠走了。他仍然紧闭着眼睛。尽管耳朵还听得见枝头群鸟的絮叨,尽管鼻子还闻得到椿树特有的药肥皂似的气息,但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对世界的一切感知,都悬系在这一双幼稚可笑的小手之上了。透过太阳晒热了的皮肤,简直觉察得到肌肉的舒张,血液的奔涌。简直想把这活生生的血肉匀一些出来,分享给介子推那焦炭似的手掌……但生命是不能分享的,只能整个儿交付出去,而且只能交付一次。这是崇高的自然法则,一个从小父母双亡的孩子理应比同龄人更早地领悟。
   他将手伸进衣兜,摸到了两个枇杷,这是哥哥早晨给他的。他喜欢枇杷,又能垫饿,又能解渴。饱满的果实在他手心滑动,用不着睁开眼睛端详,他就将较大的那一个递到了树干的后面。
   “介子推,你吃吧。我知道今天是纪念你的寒食节。”
   没有回应。确切地说,他根本没有等介子推的回应,就把剩下的那一个也递了过去。
   “全都给你!”
   枇杷落在草丛里,听着就像两声匆忙离去的脚步。他惘然若失地睁开了眼睛,刚来得及赶上一个人的背影。这个人——如果可以被称作介子推的话——正大踏步穿过刘家的院落,脚下的青石板映着头顶辽阔无垠的黄昏,仿佛踏着一地的火。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要去追,然而地火透过鞋底灼得脚板发疼。他向前跌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介子推走出大门,消逝在外面的人群中了。那些穷苦的小贩、乞丐、短工、抬滑竿的人。
   哥哥过来扶他,说他在椿树下面睡着了,还唧唧咕咕地说了好久的梦话。他放声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根本没有办法告诉哥哥:介子推非但不回答他的问题,甚至还不接受他所馈赠的枇杷。怎么说,那到底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所能询问出的一切,交付出的一切。
   当哥哥把他背在肩头,带他回屋的时候,他恍恍惚惚地向着院子角落的椿树回过头去。他正是在那里消磨了一下午,结识了一个倔强的朋友,然后又永远地失去了。夕阳倚靠在椿树的身边,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红肿的眼睛,一边向着大地播撒火焰,一边将紫色的霞光送上高高的天空。
   他请求哥哥在院子里停留一会儿。就这样,他伏在哥哥的肩头,时而望向晚霞,时而望向椿树,时而又将目光投向刘家大院的门口。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介子推离开他家的时候,好像是在门口停了片刻,背对着他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吧?应该是这样。为了感激他将两个枇杷全都交付出去,去慰藉殉难者那烈火焚身的痛苦。是不是这样都无所谓了,介子推已经走了。
   要是他再长大一些就好了!要是再长大一些,就能忍受那灼烧双脚的地火,跟着介子推一起走出大门,到人群中去。到那时,他不必再询问那些个毫无回应的难题,他将自己寻找到答案。
   只要将来他在中国大地上行走的时间足够长……现在,他还要等到清明之后第三天,才过七岁生日呢。
   “哥哥,我想活一百岁,我一定活一百岁。”他笑起来了。然后,他再一次闭上眼睛,在夜间升起的第一颗星星的照耀之下,深深地呼吸着。好像是椿树的气息,又好像是柳树的气息,好像在烈火中炽热地燃烧,又好像在春风中沉默地成长。

纪念刘国鋕烈士诞辰九十九周年
1921.4.7——20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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