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刘国鋕险些被杀,真使他的家人非常紧张。为了营救刘国鋕,一家人尽了最大的努力,跑重庆,跑南京,求了许多达官贵人,快把国鋕几个兄弟的腿都跑直了。好话,更是一箩筐一箩筐地说。就连曾任南京政府经济部长要位的刘航琛也移樽就教,登门拜访徐远举,力求保全刘国鋕的性命。刘航琛还向徐远举示意,只要他同意将刘国鋕释放,可以在川康银行和川盐银行随意透支用款,而且全部是无偿的信贷。
这会儿,刘国鋕的五哥刘国其又专程从香港赶回重庆,在何北衡公馆宴请徐远举和二处的特务骨干,并向徐远举赠送了金表、金烟盒等贵重物品。
酒席上,徐远举矜持地微微笑着,对刘国其说:“我这个人其实还是通情达理的。你知道,上个月,连南京都批了,一定要杀掉你弟弟,要不是我顶着压力把他从名单里勾掉,这回你赶来,也只能给他办后事了。”
刘国其对此事的内幕,多少也了解一些,明明就是这个徐远举提出要枪毙刘国鋕的嘛!可解铃还须系铃人,强龙难压地头蛇,只好敷衍道:“是,是……全靠徐处长多多关照!”
“说真的,像你们这样的人家,也闹什么共产党,真是有点莫名其妙。现在倒好,令弟成了个共产党的重犯,到处都传得沸沸扬扬……”
说到这里,徐远举停了停,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模样。
刘国其赶忙劝酒,见徐远举一口爽快地干了,便趁机说:“国鋕年轻,不懂事,还得请你多多通融,多多包涵。能不能找个机会,尽快地把他释放?”
徐远举沉吟片刻,说:“这样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让一步,只要刘国鋕肯声明脱离共产党,就可以将他放了。”
“登报?”刘国其知道弟弟的脾气,认定的事,三匹马都拉不回头。于是,他不无担忧地问。
“这个嘛,让我再想想,”徐远举显得有点为难,“上峰那边,我也总得交个帐。”
“能不能让我跟他见个面?”刘国其小心地说。
“当然行啊,”徐远举说,“他年纪虽然轻,共党那一套,他却是中毒很深啊,好像真的是走火入魔了,硬得很……这回,你这个当哥哥的,还是要好好说说他。”
徐远举心里自有盘算,兄弟相见,骨肉情长,真说动心了,自己也好顺水推舟。刘国鋕的生杀大权说穿了还是捏在自己的手心,真放了他,刘家还不把他看成救命恩人没齿不忘?
杀了许建业,倒多了几分怅惘,使徐远举不得不多动动别的脑筋了。招安,是历朝历代都用惯了的啊。对刘国鋕这样的人,还是要在精神上寻找瓦解的缺口。
突然,他想到了那个刘国定,刘国鋕与他仅仅一字之差,怎么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当刘国其来到徐远举办公室的时候,徐远举似乎显得格外亲切,又是递上香烟,又是亲自倒水。
刘国其与徐远举寒喧几句,便问:“国鋕他,还没到?”
徐远举笑笑说:“早到了,我让他先休息休息,然后,再跟你好好团聚。”
“我能不能马上见到他?”
徐远举看他热切盼着见到弟弟,心中窃喜,点点头,高声地说:“请刘国鋕!”
两个特务,随即押着刘国鋕进来。
刘国鋕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刘国其,惊异地问:“五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刚到一会儿……”
徐远举喝退特务,给刘国鋕让座。
刘国鋕轻蔑地扫了徐远举一眼,说:“今天一早把我押出来,我还以为要枪毙了呢!”
刘国其怕国鋕的话开罪徐远举,忙将他拉到沙发上坐下,细细端祥国鋕瘦削了的脸庞。
徐远举今天的情绪似乎特别好,不但毫无怒色,还宽宏大量地一笑置之,彬彬有礼又给刘国其敬上一支烟,接着将那金光闪闪的烟盒递到刘国鋕面前。
刘国其想,这金烟盒,徐远举这么快就用上了?
“怎么样?你也来一支?”
刘国鋕未予理睬。徐远举略微愣了愣,收回烟盒,自己点上烟。
刘国鋕转身问哥哥:“五哥,你生意那么忙,怎么想起赶回来了?”
“你哥哥,”徐远举接腔说,“特地从香港回来看你!”
刘国其忙道:“是啊,是啊,我这次是专门回重庆,来搭救你的。”
刘国鋕笑笑:“搭救我?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吧?”
徐远举抽了一口烟,缓缓说:“其实,说复杂是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要晓得,登报声明脱离共产党,这是恢复自由最起码的一步。现在你哥哥来了,我总要给他个面子嘛。算了,这个报也不要你登了,只要你签个字,表示个脱离共产党的意思,我就释放你。怎么样?”
见刘国鋕不语,徐远举又补上一句:“当着你哥哥的面,我说到做到。”
刘国鋕瞥一眼徐远举,说得斩钉截铁:
“要我脱离共产党?你莫做这个梦!”
徐远举把烟按灭了,说:“刘国鋕啊刘国鋕!共产党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搞得你这样死心踏地!你总要为你自己想一想,为你的一生、你自己的幸福想一想呀。签个字,只不过是一个手续嘛。你签个字,我才好把你交给你哥哥嘛。我已经答应你哥哥了,既然放你,去香港,去美国,都随你的便。”
刘国其眼中涌出泪来,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对刘国鋕说:“你不知道,现在到处都在抓共产党,广州、南京,天天都在杀人。你现在这样,一家人都急得很,大家的心,天天都是悬起的啊!”
刘国鋕故意掉转话题:“哥,你的生意,做得还好吧?”
“好,好……”
“五哥,你是个在生意场上转的人,不懂得我在政治上到底追求些什么。”刘国鋕说,“真的,我们别说这些好吗?你也该好好回去做你的生意了。今天,让我们见上一面,算是这位徐大人开恩,多谈点家里的事给我听听,好不好?”
“刘国鋕,我劝你好好想想,不要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徐远举又在一旁敲起边鼓。
刘国鋕望着徐远举,淡淡的口气中却透出一股坚决:“徐远举,你不要枉费心机了。你要是真肯释放我,何必要我五哥来呢?你是想用他来要我的组织!我明确告诉你,这个,你办不到,永远也办不到!”
“你……”
话刚出口,又缩了回去,在这样的场合,徐远举很想保持自己的风度。
刘国鋕不再理会徐远举,转向刘国其,决然地说:“五哥,你走吧,好好地去做你自己的事,不用管我了。我不去香港,更不去美国。我有我的信念。我的意志和决心,是谁也动摇不了的!”
“国鋕!……”刘国其喊了一声,都带着哭腔了。
“走吧五哥,不要挂念我,不要再管我,也不要再来了。”刘国鋕笑笑说,“方便的话,回去给我送一张全家的照片来,最好还能带点药品来,你知道,这里总免不了要受刑的。”
这番话,与其说是对他阿哥的嘱托,倒不如讲是向他徐远举表明自己的态度。徐远举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看了看手表,催促道:“不早了,刘先生,你要抓紧时间啊!”
刘国其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五哥,回去告诉家里的人,我想他们。”刘国鋕在哥哥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说,“还有一件事,也拜托你了,以后给我寄东西,给紫霞也寄一份,多寄点。你再想想,我是个共产党,他们把我关起来,还算说得过去,把紫霞也关着不放,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们可不是菩萨,没有菩萨的心肠!”
徐远举开了门,招招手让特务进来。
兄弟俩都知道,徐远举下逐客令了。
“五哥,你保重!”
“保重!你要保重啊……国鋕!”
两双手紧紧握着,刘国其还在不停地呜咽。
徐远举大声说:“送刘先生!”
刘国鋕轻蔑地看他一眼,嘲弄地说:“送什么?应该说,把刘国鋕押回牢房!”
刘国鋕兄弟见面不久,又钻出个罗广斌的事来。
由于刘国定的出卖,罗广斌不得不撤离重庆,转移到成都他父亲家中避风。但徐远举他们还是很快就查出了他的行踪。
这时的徐远举,反倒踌躇起来了。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因为罗广斌也有个声名赫赫的亲哥哥——国民党第七编练司令部中将司令罗广文。
这个事情,就棘手了。罗广文哪里是好惹的?眼下,全川上下,哪里还有多少军队,只有他罗广文手里还握着十七万大军。他要火起来,连朱长官都要让他三分。前些天不是还在绥署闹过一场吗,说什么“十七万饿老虎就要放出来吃人”……
共产党给罗广文起了个绰号,叫“罗屠户”!这家伙在川东剿匪,那才真叫杀人如麻。没想到,连他这样的人,也有个当共产党的亲弟弟!
难是难,抓还是要抓,只不过要多费些周章。徐远举想,他罗广文终归还是国军的司令嘛!他不是一向以效忠党国自命吗?事关党国兴亡,谅他也不敢公开包庇证据确凿的共党分子!
可得罪他总不是件好事。毕竟是人家的亲弟弟,就算是不好公开发作,心里头怪罪起来,以后又多了个仇敌!从暗处朝你放上几箭,也够可怕的!
想来想去,徐远举下了决心,还是亲自到他府上去,把罗广斌的所有材料都摊给他看,然后当面向他请教,让他自己说,这件事到底应该怎么处置?礼多人不怪,礼到了,想他也没什么可以怪罪了。
驱车去了罗广文公馆,刚在沙发上坐定,徐远举便开门见山将一堆材料从卷宗里抽出来,摊在罗广文面前。
“还请罗司令体谅。”徐远举陪着笑脸说,“我们这是使命在身,不得已而为之啊。”
罗广文匆匆翻了翻材料,问:“这些东西,不会有什么错吧?”
“不,不会。如果不是千真万确,哪个吃了豹子胆,敢到你罗司令家里找麻烦?”
罗广文点点头,说:“你们这是公事,我总不好让你们为难。我这个弟弟也是,都怪家父对他过于溺爱了,从小就调皮得很,连家里人也拿他没办法。你们把他弄去,好生管教管教,洗洗脑筋,对他也好。”
徐远举暗自松了一口气,忙恭维道:“罗司令真不愧是党国的忠臣,忠肝义胆,大义灭亲,实在令人钦佩!”
罗广文显然不喜欢听这种虚伪的恭维话,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这些话就不用说了。舍弟现在就住在成都家里,你们要找他,最好快些去。如果让他听到什么风声开了溜,我也没办法。”
徐远举说:“是的是的,我们马上就办。”
罗广文拿过一张纸,将地址写了,交给徐远举:“这是我成都的家,就按这个去找。”
徐远举“哎哎”应着,忙不迭地将那张纸接过来了。
他随即派左志良去了成都。
按照罗广文亲自提供的地址,没有准备的罗广斌在家中被捕了。由于情况不明,他们未能同时逮捕就住在罗家对门的一个更重要的人物——中共川康特委副书记马识途,反而惊动了马识途,使他得以及时转移。后来,特务们称这次行动是“抓了兵(斌),跑了马”。
罗广斌被押进渣滓洞的时候,发现牢门口有不少双眼睛在看着他。
有难友叫住黄茂才:“哎,这人是谁?”
黄茂才有些卖弄地说:“这是谁你们都不知道?他就是罗广斌啊!”
“罗广斌?”
“罗广斌不知道,罗广文你们总归听说过吧?罗广文就是他亲哥哥!”
“什么?罗广文的弟弟?”
牢房里顿时有几个人议论起来:
“谁?谁是罗广文的弟弟?”
“不对吧?罗屠户的弟弟,怎么会弄到这里来?”
“是不是龟儿子们又要搞啥子鬼?”
“难说……”
罗广斌站在走廊上,东张西望,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进了楼上一室,罗广斌笑着向同室难友们打招呼:“你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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