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着陈然,徐远举又把眼睛盯上了王朴,也许徐远举认为,从这个大地主家庭出身的有钱人身上,可以弄出从陈然那里得不到的东西。
“《挺进报》是你出的钱办的?”
“是的。”
“还有谁?”
“谁也没有,就我自己。”
“那你和陈然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朋友关系。”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虽然我有点钱,可还是到处受那些更有钱的人欺负。陈然好,他不欺负我,我相信他。就是这样的朋友。”
“就为这个,你就给他钱办《挺进报》?”
“我是学新闻的,不信你去查,复旦新闻系毕业。学新闻的嘛,别的事我不感兴趣,就喜欢搞报纸。”
“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报纸吗?”
“我当然知道,油印小报嘛。”
“你变卖家里的田产,还有那么多铺面房产,就是为了办这张不卖钱的油印小报?你说,谁会相信你这种鬼话!”
“这我早就想过了,先搞油印的,如果有销路,再投点钱搞铅印……”
“我警告你,不要跟我强辩!”
王朴却反问:“这怎么是强辩呢?我卖的是自家的财产,用它换点本钱,办家小报,有得赚就赚,没得赚蚀的也是我自家的本,本来就是与人无争、与世无争的事嘛,到底犯了你们哪条王法?”
徐远举气得面色铁青了,跑到另一间审讯室问陆坚如:
“陈然招了没有?”
“没有。”
徐远举一挥手:“上老虎凳!”
几个特务上来,把陈然推上老虎凳,用粗粗的麻绳将他捆缚起来。
陈然冷笑:“谁来说,我都是那句话,没有组织可交!”
“加砖头!”
徐远举逼急了,又吼。他想不到,外表像大姑娘般娴静的陈然,内心竟会是如此刚烈?
陈然的脸上,依然是那副从容的微笑。被捕的口供,陈然早就跟伙伴们商量过多次了,能不暴露自己的组织身份,一定坚决不暴露,也绝不说出任何人的姓名和地址。他认为,在这样的时刻,才是真正对一个共产党人的考验,任何自圆其说的让步都是叛变!
在被捕前,陈然也估计到了,敌人的手段再毒辣,也不外乎两手,一手是硬,一手是软。硬的有啥?拷打,烙铁,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大不了是痛和死。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多少同志都经受住了,心一横,牙一咬,不就过去了?软的呢,无非是升官发财美人计,这一套玩意儿能打动得了坚强的战士?或许还会软硬兼施,不打你,不杀你,而整你的亲人,让你忍受不了自己软下来。可在陈然看来,这只会激起更大的仇恨!人总是要死的,但活着,更要有点意义。他真替那些叛徒脸红,卑鄙地活着,比心安理得地死去,不是要更加痛苦?如同行尸走肉,就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再说,活到了今天,眼看革命的胜利就快要到来,比起过去牺牲的先烈,已经是太幸福了!
“垫高些!”又一块砖头垫了进去,徐远举高叫着,“说,交,还是不交?”
陈然咬紧牙,鄙夷地看着徐远举,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畏惧。
徐远举一挽袖子,抡开巴掌,猛力朝陈然脸上打去:“你交不交?不交,今天就整死你!”
鲜血顺着陈然的嘴角淌下来。他重新昂起头,依然微笑地看着徐远举,“噗”的一声,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水,喷到徐远举的脸上。
徐远举擦着脸上的血水,暴跳如雷:“好你个陈然,你找死啊!”
陈然愤怒地喊道:“你个王八蛋,有什么刑法,皮鞭、老虎凳、竹签统统拿出来吧!”
又一块砖垫在了陈然的脚跟下。陈然脸如白纸,大汗淋漓。他的嘴唇依然紧闭着,头颅依然高昂着……
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一些充满激情的诗句就开始在陈然的胸际涌动。后来,一位脱险难友将陈然在狱中向他口述的那些诗句整理出来,形成了传诵至今依然令人热血沸腾的战斗诗篇——《我的“自白”书》……
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
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
我不需要什么“自白”,
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
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这就是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
高唱凯歌埋葬蒋家王朝!
老虎凳上的陈然,宛如一尊钢铸的塑像。
地板下面突然传来三下轻轻的敲击声。
牛筱吾被惊醒了。她警惕地看了一下牢门周围的动静,也在地板上敲了三下。
一张小纸片悄悄从地板缝中塞了上来。
在壁垒森严的渣滓洞监狱,有着许多个这样的秘密通道。各种各样的消息,经常通过这些通道来回传送。就像血管中涓涓而淌的鲜血,使坟墓般的监狱潜流着不死的生机。
牛筱吾拿起纸条看了看,推推曾紫霞,说:“小曾,给你的。”
曾紫霞揉揉眼睛,接过纸条,展开了,就着窗外射入的月光看了起来。
纸条上,是些弯弯扭扭而密密麻麻的字迹,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国鋕给她的信!
我的身份已被上下咬紧,完全暴露。你不需要同他们正面硬斗,要恰如其份。我反正已经暴露,只能同他们正面斗争了。你把一切往我身上推,让我去对付他们,绝对不能牵连其他的人……
曾紫霞抬起泪雨蒙蒙的脸,牛筱吾问道:“小曾,你怎么了?”
曾紫霞自言自语般地说:“国鋕的……他……他还戴着铐子啊,这几行字,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写出来的……”
牛筱吾无言地拍着曾紫霞的肩,她的脸上也很不平静……
第二天,放风的时候一到,女牢里忙碌起来了。有人走向厕所,有人去洗衣服,有人去倒尿桶,曾紫霞的眼睛,却不断地朝男牢方向张望。
单独囚禁刘国鋕的楼下七室门前,有个带枪的看守在来回走动。刘国鋕攀在牢门上,远远地注视着曾紫霞。
熊咏辉悄然地推了曾紫霞一把,说:“看,刘国鋕瞧着你呢!”
曾紫霞笑笑:“去吧去吧,还是快去找你的李文祥吧!”
曾紫霞走到了刘国鋕的牢门前,见刘国鋕微笑地打量着她,便问:
“你,你还好吧?”
刘国鋕笑着说:“没什么,就是身上的虱子多起来了,大兵压境,把我的背都当成练兵场了。”
看守走了过来,注意地探听。
曾紫霞心疼起来,要国鋕转过身:“来,我给你抓抓。”
说着,她撩起刘国鋕的衣襟,小心地捉着虱蛋,一丝难言的苦楚挂在她的脸上。看守也凑上前来看了看,仿佛起了鸡皮疙瘩般浑身一颤,赶紧走了开去。
曾紫霞抽动了一下鼻翼。
刘国鋕问:“又哭鼻子了?”
曾紫霞掩饰地用手挡了挡眼睛,说:“没有。”
刘国鋕笑道:“小东西,又在哄我。不过,这一回,你就是承认了我也没得办法,我怎么给你拿手绢呢?”
曾紫霞被逗得破涕为笑了。
刘国鋕问:“他们又审你了吧?都说了些什么?”
曾紫霞说:“特务问我在你那儿见过谁,又跟你一起去找过谁……”
刘国鋕转过身来看着她,忙又问:“你怎么回答?”
“我说,哪个谈恋爱的人愿意见着旁人呢,我们在一起总是躲开人,躲都躲不及呢!”
刘国鋕伸出拇指摇了摇,失声地笑了出来。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刘国鋕伸出那双戴手铐的手,紧握住曾紫霞,说:“行,行,你学会啦!”
那天晚上,有人哼起了一首歌,渣滓洞的难友们都听到了:
感受不自由,
莫大痛苦。
你光荣的生命,
牺牲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
皮晓云问:“小曾,是刘国鋕吧?”
曾紫霞激动地倾听着,说:“没错,是国鋕!”
刘国鋕似乎被这首歌激发起高昂而悲壮的情绪,放开了喉咙:
你英勇地抛弃头颅,
英勇,
你英勇地抛弃头颅!
……
大家都被歌声感染了,皮晓云抬起憔悴的脸庞,说:“唱得太好了,多浑厚,多好听!”
“他是向同志们宣誓呢,他决心跟敌人作殊死的斗争!”熊咏辉紧接着说。
在暗淡的狱灯下,女难友们的脸上却泛着红红的兴奋的光泽。
牛筱吾鼓动:“小曾,你也来一个!”
曾紫霞脸红了:“我……”
“是啊,你跟他来一个对歌!”
曾紫霞忙推却道:“不,不,我唱不好……”
熊咏辉也说:“唱一首吧!让他也知道你现在的心情!”
曾紫霞沉吟片刻,下定决心,也放开嗓门唱了起来:
岂有这样的人我不爱他,
岂有这样的人我不爱他?
他是个真情汉子从不玩虚假,
这才值得人牵挂……
是为什么,
他才去背犯人的枷?
他是这样的爱得深,爱得真,爱得大,
他和祖国的命运不分家……
难友们给她打着拍子,曾紫霞越唱越投入,越唱越响亮:
我爱他那一份傻呵,
更爱他跨着如飞的白马,
越过高山,
越过水,
闯入森林,
闯入青纱,
咬定仇人不放他。
我──
但愿和他是一对,
但愿他是我的情人,
我爱他,
我爱他……
曾紫霞想,国鋕一定听到了,他会露出一种怎么样的笑容来呢?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