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紫霞像是预感到什么,转身回房,拿出一套换洗干净的衣裳,急促地奔下楼梯。
那十几级木板楼梯,被踏得啪啪乱响,在监狱里不能如此奔跑的规矩,也顾不上了。就是这样,曾紫霞还感到跑得太慢了,路途太远了。
果然,关押过刘国鋕的楼下七室,牢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铁锁。
曾紫霞对着风门口轻声呼唤:
“国鋕!国鋕!”
牢房里黑黑的,没有一丝回响。
曾紫霞怔住了,她的国鋕,也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两滴泪水,从她失神的眼睛里悄然滚落下来……
整个上午,姐妹们的神情都十分沉重。
看守提来一桶饭,依然是黄黄的糙米。渣滓洞一天只开伙两次,这一餐,算是上午饭了。平时饿极了,也就顾不得许多,胡乱咽下去,也就把肚子填个半饱。可今天,大家都被刚才的沉重气氛压抑住了,胃口也全都倒了,接过看守递来的饭碗,女难友们一个个都显得机械而木然。
曾紫霞背靠墙壁坐着,默默地捧着那套刘国鋕的衣裳出神,熊咏辉替她打了一碗饭,递到她面前说:“小曾,吃饭了。”
“我不饿。”
熊咏辉扯扯紫霞,充满关切地劝说道:“人是铁,饭是钢,说啥也得吃点。就当成药往肚里吞,啊?”
“我真担心国鋕,满身的虱子,怎么受得了?给他洗衣裳的时候,把头都低酸了,掐那虱蛋,掐也掐不光……以后,谁能给他掐呀!”
曾紫霞转过身来,泪眼汪汪地说。
熊咏辉望着曾紫霞,突然迸出一句话来:“李文祥他……也被转移了……”
“是吗?”
曾紫霞微微一怔。
“他们是和老许一起走的,还有陈然……”
曾紫霞握住熊咏辉的手,磨娑着感叹:“我们姐妹俩,真的是同甘苦共患难啊!”
“说真的,我也担心文祥,”熊咏辉叹口气,说,“他失眠很严重,有心事就睡不着,换一个地方,更不晓得会把他折腾成啥个样子?……不过小曾,我们还是应该感到高兴呀,敌人把他们转移了,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坚强不屈,一点有用的材料也没从他们口里捞到,所以才被当成了重犯……他们都是好样的!”
熊咏辉的眼里渐渐放出了欣慰的光。
曾紫霞站了起来,有点激动地说:“对,你说得对,为了他们,我们也得好好地活着!”
“那么,还不吃饭?”
曾紫霞笑了,端起饭碗扒下了一大口糙米饭:“吃!”
两人大口地吃起饭来,鼓足劲要搬一道黄土沟坎似的,扒了快半碗了,曾紫霞鼓着塞满饭团的嘴巴,抬起头问:“咏辉,有没有听说他们转移到什么地方?”
熊咏辉道:“楼下的难友得到消息,说好像是白公馆……”
“白公馆?”
曾紫霞呐呐自语。白公馆又是什么地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黑夜,白天。
白天过后,又是黑夜。
昏黄的狱灯有气无力地亮起来了。
皮晓云走到门旁喊:“报告,我要上厕所!”
值日看守依然在走廊那头踱步,看都没看一眼,说:“去吧!”
皮晓云刚走了出去,牛筱吾又紧跟而上:“报告,我要收衣服!”
“去吧去吧,”值日看守不耐烦了,挥挥手,嘴里嘟囔,“女人家,事情就是多!”
牛筱吾取了晾干的衣服进来,掩好门,轻声地对大家说:“哎,你们注意过没有,这么多天,就没看见过一个女看守……”
熊咏辉转着脑子想了想,也说:“是啊,值日的,警戒的,巡逻的,全是男的!”
“这有啥奇怪的?”胡其芬接腔道,“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把女人当成女人嘛!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些女人无足轻重,没什么头脑……”
曾紫霞气愤起来,说:“真是岂有此理!瞧不起女人?他们难道就不是女人生的?”
“其实,这对我们也有好处。”胡其芬笑了笑,说。
牛筱吾不解地问:“好处?什么好处?”
胡其芬打着手势招呼大家靠拢了来,轻声说:“不被重视,反而能多得到一点自由啊!你们看,看守的心思都放在楼下,监视那八间牢房,生怕有什么疏忽,对我们呢,有时候干脆懒得上锁,特别是老许他们转走了以后,更放松了对楼上的警惕……”
熊咏辉摇摇头,说:“这有什么用,反正我们也逃不出去。外院还不晓得有多少特务在把守呢!”
“像这样小小的自由,也是非常难得的啊!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想办法做些工作。”胡其芬说。
曾紫霞忙问:“哦,你说,我们该做些什么?”
胡其芬走到牢门口察看了一下动静,与众人耳语起来。
女难友们连连点头,到底是大姐,想得多,也想得远呢!
第二天,看守长办公室里乌烟瘴气,徐贵林正与几个看守围坐一桌搓着麻将,有个看守推门进来报告了:“报告看守长,那帮女犯又闹起来了!”
“闹些啥子?”
“李所长不在,她们嚷嚷着非要见看守长!”
刚胡了一把,徐贵林正在兴头上哩,被这帮女人一搅,站起身来的时候很不情愿,踏上楼梯了还在骂骂咧咧:“这些女人,真是有扯不完的皮……”
女囚们果真都在嚷嚷着,牢房里乱糟糟快成集市了。
徐贵林走进囚室,板脸道:“干什么干什么?”
牛筱吾递上盘里的菜汤,说:“看守长啊你看看,这藤藤菜汤里都有些啥子?”
徐贵林瞧了瞧:“没得啥子嘛!”
“你看这是啥子?”皮晓云用筷子拨弄着,挑出一小块草纸碎片来,“给我们喝的汤里,有揩大便的草纸!”
胡其芬马上跟着说:“前几天的饭菜里还有虫,苍蝇和蟑螂,让我们怎么吃得下去?”
徐贵林道:“看你们说的,哪里有这样严重嘛!”
话刚出口,曾紫霞已把那盘菜汤送到徐贵林嘴边了:“不严重?那好,你来喝,你把这碗汤喝下去!”
徐贵林慌了,连连躲闪,汤晃悠着溅了出来,都溅到徐贵林新做的衣裳上了。
女囚们七嘴八舌地吵吵着:
“吃这样的饭菜,难怪监狱里到处都得痢疾!”
“肉嘛,多少天没见着,就拿蟑螂苍蝇给我们补充营养呀?”
徐贵林被搅得心烦意乱,边心痛地用手擦着衣裳边说:“莫吵莫吵,一个个说!搞得我耳朵都要聋啦!”
“看守长,你看这样行不行,菜总是要择干净的,”胡其芬见状,换了个心平气和的语气对徐贵林说,“不然,别说我们吃了得病,就是你们,弄不好也有麻烦是不是?”
“伙房人少,忙不过来呀!”
胡其芬趁机说:“要真是忙不过来,我们可以帮帮忙,我们来择。”
徐贵林想了想,说:“女人择择菜嘛,倒也是正事。不过……太麻烦了,要把菜抬上楼,择完了又要抬下去,反而更罗嗦……”
胡其芬向姐妹们眨眨眼睛:“人是活的腿是活的嘛,在楼下不也可以择菜?”
“这……”徐贵林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
曾紫霞干脆把话说在了前头:“还怕我们跑了不成?那么多看守,眼睛不都盯着?”
“是啊是啊!”
“把菜择干净,也是为大家做点好事嘛!”
这帮女人又嚷嚷起来了。
“行行行,从明天起,择菜的事就由你们包了。”徐贵林真烦了,挥挥手赶紧答应下来,想了想又说,“不过,只能在台阶上,不能到坝里去!”
争取到这样一点小小的自由,女难友们却都兴奋极了。
边择菜,边可以抬起头看看那一片小小的蓝天,连男难友们的脸上都挂着羡慕呢!
这群女人的说说笑笑,使阴森森的渣滓洞有了一丝生机。是啊,一点点的自由对她们来说,都是多么的宝贵!徐贵林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从此,这群择菜的女人还成了狱中难友们秘密联络的纽带……
可不是吗,放风路上,都要经过石阶的,放慢脚步,就可以说些话,瞅准了,还能扔个小纸团什么的。将纸团藏好,使个眼色再把它抛出去,男难友走近她们时装出系鞋带的模样,把小纸团塞进鞋底,神不知鬼不觉!
一座桥架在了狱中难友之间,女牢难友们又开始琢磨起来,得架设另一座桥——打通同狱外的联系渠道。首先选定的目标,就是那个叫做刘石仁的狱医。
这位刘石仁,是个中校,资格还挺老,原来是冯玉祥西北军的部属,还参加过北伐战争。抗战后一度失了业,托了不少关系,才算把他安排到重庆绥署医务所。那时候,渣滓洞正蔓延痢疾,刘石仁一报到,头儿就将他挤到渣滓洞来,说得好听,让他掌管分诊所,还不是一个光杆司令?
刘石仁常到女牢转转,看样子他是很乐意跟这群女人聊聊天的。谁一头痛脑热,随叫随到。曾紫霞这几天不太舒服,他还记得,又来给曾紫霞号脉了。
“刘医官,也拿些好药来嘛,”曾紫霞说,“发烧了,不吃点消炎片,退不下去。”
刘石仁苦笑着摇头:“这破地方,哪有什么好药!诊所里就一只体温表一只镊子,除了碘酒就是红汞,连这只听诊器还是我自己的……苦差事啊!”
曾紫霞又说:“你看看我们,莫名其妙被关了进来,生了病,连药都没有,你说我们可怜不可怜?”
刘石仁叹口气,说的倒是实情:“这不关我的事,我也是爱莫能助。监狱里人越关越多,旧创未愈又添新伤,靠这点红汞碘酒怎么医呀?说实话,对你们的政治观点,我不敢苛同的。可楼下那帮政治犯,骨头倒是真硬!任凭怎么打,遍体麟伤,不开口就是不开口,最后还不都是我的事?你们倒说说,这狱医还让我怎么当?”
“刘医官,你看我的病……”
“也只能多喝点水,多喝点水吧。”
刘石仁站起来,正要出门,胡其芬装出不经意的样子与他迎面相撞,打了个趔趄。
“对不起,刘医官!”
胡其芬的脸上,一副惊慌失措闯了大祸的模样。
“没事没事。”
刘石仁俯身扶住了她,胡其芬顺势往他手心塞去一只纸团。刘石仁略微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把纸团装进衣袋,走出门去了。
曾紫霞追到牢门口,关切地朝外望。恰好一个看守朝刘石仁迎面走来,曾紫霞看见外面走廊的情景,有些紧张,悄悄说:“呀,他会不会交出去?”
牛筱吾也轻声问:“大胡,那上头写了什么?”
胡其芬笑了笑,把嘴附在她的耳旁:“我对他说,听难友讲你是个好人,难友们需要你帮助的地方很多,特别是我这个心脏病人,让我代表难友们向你致谢!拿出勇气来,不要害怕!”
牢门那边,曾紫霞看见刘石仁朝那名看守点了点头擦肩而过,兴奋地说:
“没事了!他拿走了!”
“喔”的一声,大家高兴得跳了起来。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