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敲门声,徐贵林在屋里说:“干什么干什么,连个觉都不让人睡安生!”
“看守长,不好啦!”
“哪个死了?”
“没人死,是有人要生了!”刘石仁高声说。
“是不是那个左绍英?”
“不错,就是她!”
门开了,徐贵林披着件衣服出来,睡眼惺忪,打着哈欠。
刘石仁也慌不择言结结巴巴了:“看守长,看样子她要早产,我看还是想办法把她送到哪个医院去生吧,不然搞出人命来,谁都不好交代……”
徐贵林板脸道:“送出去?怎么能送出去!”
“哎,上回那个姓周的,徐处长不是都同意她保外分娩吗?”
“姓周的是姓周的,姓左的又是姓左的!”徐贵林说,“你知道她是哪个?她是华蓥山匪首石果的老婆啊!徐处长哪里能让她保外分娩?”
刘石仁多少还有着医生的良知,听徐贵林这么一说,急得跺脚道:“不管她是谁,我是个医生,在我眼里她就是个要生孩子的女人,女人生产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就是两条性命啊!”
徐贵林看了他一眼,暖昧地一笑:“你不是在这儿吗,你去接生嘛!”
刘石仁把脑袋甩得厉害,说:“我又不是产科医生,哪能接生呀!”
徐贵林不满地说:“你也是,这里哪里有那么多讲究,随你怎么整吧,生下来,是她的福份,生不下来,活该她倒霉!”
“这,弄出事情来,我可负不起责!”刘石仁直着脖子说。
徐贵林嘻皮笑脸地说:“刘医官,胆子别那么小嘛。又不是你老婆生娃儿,你管她!”
刘石仁一脸无奈了。
徐贵林打了个哈欠,又说:“去吧去吧。你也真是的,瞌睡都被你吵醒了!”
渣滓洞的难友们,也都被女牢传来的呻吟和喊叫惊醒了,刘石仁去了许久,也没见回来,更让他们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杨汉秀对着风口,大声呼喊着放风坝上的一名看守:“你过来!过来!”
“什么事呀?”
看守踱过来了。
杨汉秀追问道:“你们到底让不让左绍英到外头去生啊?”
“这我们不晓得。”看守摇摇头。
又一个看守走过来了,接腔说:“刘医官在外头,正在问看守长,等一下你们就知道了。”
杨汉秀把眼睛瞪圆了,大声说:“把你们看守长叫来,我要跟他说话!”
“看守长都睡了,我哪里叫得来他,明天吧。”
“到明天,娃儿都生了!”
“生了不就好啦?”
“你有没有老婆?没老婆也该有妈吧!”杨汉秀生气了,说,“你妈生你的时候,是这样子的?”
“咦,你怎么这样说话?”
另一个看守忙拉住同伴,悄声地说:“算了算了,这女人惹不得的,装聋子,装聋子……”
见两名看守转身要走,杨汉秀又喊:“你们给我站住!”
看守装作没听见。
杨汉秀直着嗓门喊:“真的聋啦?”
看守无奈地立住了,转身问:“杨大小姐,又有什么事?”
杨汉秀说:“想托你们带点东西,你们去找杨森,让他马上给我买!”
“什么东西?”
“两罐奶粉,两斤白糖。”
“那要抽空进城……”
“不行,明天就要给我拿来!”
“明天?”
“对,就明天!”
看守只得应允了,可一离开女牢,就在轻声嘀咕:
“怎么?真要给她去找杨森啊?”
“找个屁!你晓得杨公馆的门朝哪边开?”
“那怎么办,不理她?”
“那也不行,说不定过几天她就出去了,要是她跟杨森添油加醋地说一说,那呀,关在渣滓洞里的就不是她,而是我跟你了!”
“那……那你说怎么办?”
“给她去买吧……钱嘛,你一半我一半……”
“真他妈的倒霉!以后离这婆娘远点!”
渣滓洞的难友们,都关注着女牢左绍英的命运,纷纷议论起来了。在这样的地方生娃儿,真是天下奇闻!狗子们也太狠了,这不是要她们母子的命吗!
有人提议道:
“大家都给左绍英捐点东西好不好,有食品的出食品,有衣裳的出衣裳……”
随即是一片响应声了:
“好,这条毛毯,给她送去吧!”
“我这儿有点鱼肝油……”
“这些草纸,也许用得着!”
余祖胜脱下自己身上的绒衣,说:“用它裹着婴儿,热乎乎带着叔叔的体温呢!”
难友们笑了起来。
余祖胜又说:“我没叫错吧,他该叫我什么,是该叫叔叔嘛!”
旁边的难友说:“先穿上,等娃儿生下来再脱,那样才能带着你的体温。”
刘石仁一去不回,大家都知道,出渣滓洞接生,已经没指望了。
可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把孩子生下来?
左绍英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看到难友们关切而难受的模样,勉强露出了一丝微笑。
江竹筠动情地说:“绍英,真太委屈你了。”
“我有思想准备。”左绍英却说,“这娃儿,跟着我一直颠簸,我受刑都没有掉下来,命肯定硬朗……他是在监狱生的,对他来说,也有纪念意义……”
阵痛又向左绍英袭来,江竹筠等人忙给她抚摸按摩。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好些了,好些了……”
左绍英不住地说,反倒劝慰着她的姐妹。
“江姐,你猜猜,绍英肚子里的,是儿子是姑娘?”
一旁的黄玉清想到要转移一下左绍英的注意力,让她减轻一点痛苦,便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
江竹筠说:“儿子姑娘都一样,都是革命的后代!是男娃,像他爸爸;是女娃,像她妈妈,都很坚强!”
李青林正在用囚衣改制小棉袄,也抬起头来说:“姐妹们,大家说,给娃儿取个什么名字?”
牢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大家七嘴八舌起来了。
“要不,叫狱生?”
“不好不好,哪能一辈子带‘狱’?娃儿长大,革命早就胜利了!”
“叫盼春吧?”
“有点意思,可太土……”
“土倒不是很土,就是,好像成了大观园里的姐妹!”
杨汉秀想了想,说:“我也想起两个名字来,不知道绍英喜欢不喜欢?一个是男娃名,一个是女娃名。”
牛筱吾说:“别卖关子,急死人,快说嘛!”
杨汉秀笑道:“要是个男娃就叫舒拉,要是女娃嘛,就叫──”
众人异口同声喊出来了:
“卓娅!”
李青林点头赞许道:“取得好!取得好!”
江竹筠说:“反正,绍英的孩子,全是英雄!”
左绍英笑了,好像真的暂时忘却了疼痛……
这又是渣滓洞的一个不眠之夜。
女牢那边传来左绍英的喊叫,映出女难友们忙忙碌碌来回奔忙的身影。
几乎每一个牢房都点起了蜡烛。从一扇扇牢门中透出的点点烛光,就像是一双双关切的眼睛……
天边出现朝霞的时候,终于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
“生了!生下来了!”
“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女孩,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女孩!”
难友们兴高采烈了,渣滓洞,好像过节一般热闹。
“一朵监狱之花,在黑牢的废墟上诞生了!”
蔡梦蔚充满诗意地说。
一旁的蒲小路忙问:“蔡叔叔,你是不是又要做诗了?”
蔡梦慰激动地说:“监狱之花,多么意味深长啊!她像晨风一样清新,像朝霞一样美丽,像银铃一样响亮!”
放风了。
放风的男难友们排着队缓缓走着,几乎每一个人在走过女牢门口时,都朝里面扔进一件东西,那是他们送给监狱之花的礼物。
有带着体温的绒衣和毛毯,有积蓄多时的罐头和草纸,有怎么也舍不得用掉的鱼肝油,还有一颗颗的心啊,一份份对这朵鲜花的祝福!
左绍英哽咽着,不停地说:“谢谢,谢谢大家!……大家对我太好了!”
姐妹们争着把婴儿抱起来,高高举起,左绍英虚弱的脸上漾起一丝含泪的微笑……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