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滑竿停在院坝里了。
宋振中懂事地搀扶着母亲,徐林侠正要抱宋振中上滑竿,看守却喊:
“慢着!”
徐林侠回头问:“怎么了?”
看守挥了挥手铐,说:“把它戴上!”
徐林侠说:“我路都走不动了,还用得着戴这个?”
“看守长吩咐的,叫你戴上你就戴上!”
看守给她戴上一只,又招呼宋振中过来:“小萝卜头,跟你妈妈铐在一起!”
这回,徐林侠不依了,质问道:“连孩子都铐?”
宋振中却主动把手伸出来了,望着母亲,像是安慰着她说:“妈,让他们铐吧,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愿意跟你铐在一起!”
徐林侠一阵心酸,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看守摸了一下宋振中的脑袋,说:“你这小家伙,只要能出去,叫你干什么都行,是不是?”
宋振中倔犟地摆了摆头,瞪了那看守一眼,说:“不是!就不是!”
“真的?那好,我们试试。”看守想逗逗小萝卜头了,“你叫我一声叔叔,只要叫一声,我就可以让你不戴手铐,怎么样,叫不叫?”
“不!你不是叔叔,你是看守!”
宋振中说。
“看守也是叔叔啊。”
宋振中坚决地说:
“看守不是叔叔,看守是坏蛋!”
看守恼怒地扬起手,想想又缩回去了,没好气地喊:
“快,上滑竿!”
一副手铐连着徐林侠和小萝卜头的手。徐林侠抚摸着孩子的手背,心里是久久不能平静了。
就连这点小小的自由,都是那么艰难!
难友们太好了,总是把心抱成一团。孩子跟黄将军读书,不也是难友们一起争取来的?
那时候,难友们也一起闹,杨进兴派看守前来恐吓,黄将军就把眼睛瞪大了,盯着看守说,和一个孩子能谈什么?政治?越狱?暴动?大惊小怪!
黄显声,这位东北军的将军,“九·一八”事变后当过东北抗日义勇军的总司令,后来又做过五十三军的副军长,连徐远举都要让他三分的。秉报到徐远举那儿,徐远举也没办法,只能答应下来,说小孩子嘛,认得几个字也就行了,他黄显声愿意教,就让他去教吧。
听说能读书了,森森是那么高兴啊!
他一个一个牢房跑着,向大难友们报喜,不停地说,我要上学了,我要上学了!
练习簿,是用草纸钉的,铅笔头,也只有半寸长。可森森把它们当成宝贝,一样样放好了,看了一眼又一眼,就像是吃着蜂蜜那般心花怒放。他还坐到爸爸腿上,非得让爸爸告诉他该怎么上课……
森森真是个听话的孩子呀!
头一次去上课,就认真按爸爸教的做了。
敲门,敲得很轻。
手里,拿着练习簿和铅笔,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外。
深深地向黄显声鞠了一躬,说,黄老师,您早!宋振中来上课了!
黄显声亲切地对他说,以后还是叫我黄伯伯吧,我呢,也还是叫你小萝卜头,好吗?
上课了。
课本,也是草纸做的。
地板就是黑板。
一块黄土疙瘩,就成了粉笔了。
这肯定是世界上最简陋的课堂了,可黄将军教得那么认真,小森森学得那么认真!
这第一课,没教别的,黄将军让他学着念和写的,是这样一行大字:
我是一个好孩子,我爱我的祖国!
徐林侠欣慰地想着,仿佛疼痛也减轻了。此刻的森森,目不转睛地看着外边的世界。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多么新鲜啊!
滑竿颠动着,森森的眼睛也在颠动。原野上,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妈!你看你看!那边的草多绿啊,还有花呐,那是什么花?……”
“飞来一只小鸟!小鸟,过来过来!唷,又飞了……”
小萝卜头稚气未脱的声音飘荡在绿色的原野上空,他真像是一只最快乐的小鸟了。
“快看,妈,你看!那间小房子,那么小的房子……”不一会儿,他又兴致勃勃地拉住了母亲的胳膊。
徐林侠往外看了看,不禁笑了:“哦,那不是什么小房子,是一座土地庙。”
“土地庙里怎么也关着人?你看,不是关着个小人吗?”
“傻孩子,那是庙里供的泥菩萨。”
很快,森森又发现新的目标了:
“妈,那边还有更好玩的……”
见儿子快乐得叽叽喳喳,徐林侠既宽慰又心酸,她抬起未戴手铐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摸他大大的脑袋。
她的眼里却饱含着泪水……
小萝卜头回来了。
黄显声正在看一份报纸,宋振中带着一脸的兴奋,蹦蹦跳跳进来了,把黄伯伯喊得山响。
“森森,你回来了?你妈她怎么样了?”
“我妈妈到一个好大好大的房子里看了病,还拿了药。”
“好,这就好。”
“黄伯伯,我到磁器口去耍过了。磁器口好大好大,比这里大好多好多!”
“那里好玩吗?”
“好玩,好玩得很!……”
整个白公馆,到处都是小萝卜头的声音了:
“那里,有好多好多房子哟,房子跟房子连在了一起,就成了街。好热闹的街啊,到处都是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呢?……”
“街上还有杂货店,杂货店不像我们这里的小卖部,那里啥子都有得卖,还有娃娃呢。不是真的娃娃,是布做的,做得好像好像,黎阿姨,就跟你家的小弟弟一模一样,连眼珠都会转……”
“街上的人呀,好多都背着篓子,买了东西就往篓子里装!我就有一点搞不明白,我看到有些人背的篓子里不光装东西,还装着娃儿,宣叔叔,你说,东西是买来的,那娃儿也是买来的?”
“对啦,我还看到一样稀奇的事!有只大箱子,很大很大,要四个人抬!”
李文祥不禁问:“那是棺材吧?”
“对呀,你也见过棺材?”宋振中惊奇地看着李文祥,说,“妈说,那是人死了,大家为他送行……我就奇怪,一个个明明都是活人嘛,死人在哪儿呢?”
李文祥点点他的脑袋,说:“傻孩子,死人不就装在棺材里面吗?”
宋振中恍然大悟了:“原来是这样……”
陈然听得有点心酸,掉过脸去。宋振中却拉住他的衣襟追问:
“我死了,是不是也要装在棺材里头?”
陈然回过头来,认真严肃地说:
“不,小萝卜头,你不会死,你要好好地活着!”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