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不住,李文祥又回头看了妻子一眼。
“要看,就多看几眼吧。”
看守突然说。
李文祥疑惑地问:“怎么啦?”
“我听说,这大概就是你最后一次跟你太太见面了!”
“什么?……”
李文祥愣住了。
回到白公馆,李文祥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一抹月光洒进了牢房,月光照着李文祥的脸,照着他那睁大着的双眼。
陈然轻声地问:“老李,怎么啦?”
“没事。老毛病了,爱失眠。”
“少胡思乱想就睡着了。”
李文祥像是没听见陈然的话,依然大睁着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一夜,李文祥始终没有合眼。
他悄悄地取出一件熊咏辉的内衣,拿到鼻子前嗅了又嗅。过去岁月里所有的浪漫、温柔和缠绵,似乎都在刹那间激活重现了。这是他多么熟悉的气息啊,闻着它,就像触摸到妻子温热的身体,看到她迷人的笑脸……
这一切,很快就要离他而去了!
女性的柔情,此刻对李文祥来说,却构成了痛苦的折磨。
海市蜃楼!
第二天,李文祥在他入狱八个月之后,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选择。
他慢吞吞地走进渣滓洞看守长办公室,连步履都有点苍老和憔悴。
杨进兴瞥了一眼李文祥,有点惊讶地问:
“找我有事吗?坐下谈,坐下谈。”
李文祥缓缓坐在杨进兴对面,欲言又止。
“我……”
“有什么话,说吧。”
“我考虑了很久……我……”
杨进兴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哎呀,干脆地说嘛!”
“我要悔过自新。”李文祥说。
杨进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说什么?”
“我要悔过自新。”
李文祥始终低垂着自己的眼睛,又复述了一句。
无论是同志还是敌人,谁也没有料到,当初在毒刑拷打面前都没有屈服的李文祥,竟会在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喜讯不断传来的形势下主动向敌人自首叛变,以出卖十六名同志来换取自己的自由。
李文祥却有着他自己的哲学。在稽押室里,他为叛变编织出三条理由……
第一,我叛变不该我负责,我是被上级出卖的,我还坚持了八个月,他们可是一被捕就叛变的!何况,我交出的名单中那些人,早该转移了,我被捕已经八个月,他们还没转移那就不该怪我了。第二,现在,我只有枪毙和投降两种选择,苦了这么多年,就为了胜利,眼看就要胜利了,我却得不到胜利,太惨了,划不来;第三,组织已经破坏,我只能为自己打算,为妻子着想。
徐远举很快就找李文祥谈话了:
“看来,你还是个明白人。你的自首虽然晚了点,但我们照样欢迎。你看,要是关在渣滓洞、白公馆里的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多为自己想想,为家庭想想,不是就没事了吗?”
“牢里面的事,我一概不知道,我能交出来的,也只有八个月前我所掌握的那些名单。”
徐远举拍拍案宗,笑了笑说:“可以可以,你看,按图索骥,程谦谋他们几个,我们已把他们找到了。”
李文祥一怔:“他们真的还没有转移?”
徐远举笑道:“当然,要不然为什么我们要给你报功呢?”
“报功?”李文祥慌忙罢手,说,“啊,不不,我不要什么功,我只想要自由,别的什么都不想。”
徐远举说:“李先生,你知道,在我们这儿,自由多少是要付出点代价的。我看你是个人才,人才难得嘛!怎么样,到我们这里来,为党国效点力吧?”
李文祥却说:“现在,我已经心灰意冷了,我不想再介入什么政治,只求后半辈子过个安生日子。出去,随便找个什么职业,了此一生,也就行了。”
徐远举摇摇头,又说:“不行啊李先生,到了这一步,你要想不为我们工作,恐怕是说不过去的。”
“这……”
徐远举哈哈一笑,说:“这有什么,你的几个上级,不都在我们这儿当着专员吗?你再跟他们一起工作吧,就只当是换了一条船坐坐!放心,我徐远举最看重人才,我是绝不会亏待你的!”
李文祥叛变的消息一传开,陈然懊悔极了。
他重重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不停地说:
“怪我,都怪我!……”
看看放风的人们,一个个都低着头,白公馆一片沉郁。李文祥的叛变,在难友们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了呀!
一个老党员,一个党的负责干部,在经受了八个月考验之后,还是走上叛变之路。这到底是为什么?
有人沉思,有人激愤,也有人感到丧气。一时间,狱中斗争的热烈气氛沉寂了下来。
陈然一直责怪着自己,对刘国鋕说:“老许已经提醒过我了,可我……我太相信他了!”
刘国鋕说:“不,他这种行为,只能由他自己付出沉重的代价。你根本用不着自责。大浪淘沙,出几个小丑,又算得了什么?”
“你看,白公馆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那么沉闷。”陈然痛心地说,“这怎么行?得想个什么法子把大家的斗志重新鼓起来啊!”
刘国鋕点点头,说:“是啊,你先别急,等有机会,我们跟许晓轩同志商议一下。”
陈然激动地说:“现在需要的是行动!要做出行动来!”
“陈然,你听我说……”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已经想好了。”陈然激愤地迸出一句:
“他李文祥可以叛变,我陈然可以自杀!”
刘国鋕一惊,忙劝道:“陈然,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没说昏话!当然,我是不会就那么一下子死去的,我要用我的死,向整个监狱,不,向所有的人,宣告什么才是共产党人的气节!”
刘国鋕深情地望着他的战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些日子,放风时陈然一直默默地坐着,望着白公馆的高墙和电网。
难友们从他身边走过,一个个神情凝重。换成平时,早打招呼了,早互相探问外头的消息了,可现在,从脸上到心上,都拂上了难以驱散的阴云。
都是这个李文祥害的!
陈然不由得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他开始认真地准备实施自杀的计划。他想抓住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全狱人都看见、都听见的时机,挣脱特务的押解,站在楼上,向全体难友,也向凶神恶煞的看守,作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然后纵身从楼上扑向电网。
这机会,最好还是放风的时候。
要跑得快,起步如飞。
看守们一定会如临大敌的,取下肩上的枪,会一齐对准他陈然。
难友们也都肯定会诧异地看着这惊人的一幕……
他的演讲稿也早已有了,那就是两年前他写下的一篇气势磅礴的文章——《论气节》。现在,他不仅要用这篇《论气节》来鼓舞狱中难友的斗志,他还要用他自己的死来实践这种气节!
在我们的历史上,有许多先贤用头颅、热血、齿、舌,在是与非、黑与白、
真理与狂妄、善良与暴戾之间,筑起一座崇高的界碑!
有些人在平时都是英雄、志士,谈道理口若悬河,爱国爱民,可一遇到“富
贵”就瘫痪了,一遇到“威武”就屈膝了,不惜出卖朋友、出卖人民以求个人的
苟安!到了是非黑白的斗争最尖锐的时候,到了生死存亡的决定关头,他们变了,
他们抖着双手,厚着脸皮,向盛满血污的盆里去分一杯羹了!他们也是知识分子,
但却是知识分子里的败类!
情感是倾向欲望的。财色炫耀在你面前,刑刀架在你颈上,情感会变得脆弱。
这时,只有高度的理性,才能承担得起考验的重担!是什么高度的理性呢?──
那就是对世界、对人生的一种正确、坚定而深彻的认识。不让自己的行为违悖自
己这种认识,而且能坚持到最后,这就是值得崇尚的,一种真正伟大的气节!
陈然凝眉沉思着,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而自信的微笑。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