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又给你送来一个伴。”
随着看守的声音,陈然和刘国鋕循声朝门口望去。
罗广斌走进门来,他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眉宇间,似乎有着一股隐隐的自豪。
刘国鋕一眼认出了他,惊奇地问:“是你?”
罗广斌微笑着点了点头。
牢门又被关上了。
听看守的脚步声走远了,刘国鋕忙对陈然介绍:“陈然,这就是罗广斌。就是他,把你的《挺进报》贴到了‘精神堡垒’上头。”
罗广斌眼睛一亮,打量着陈然:“你就是陈然?”
陈然笑着招呼道:“来,坐,坐下说。”
罗广斌刚在铺位上坐下,刘国鋕就问他:“你不是在渣滓洞吗?怎么转到这里来了?”
罗广斌笑着反问:“你是怎么转来的?”
“我?嘿嘿,我大概是因为唱歌吧。”刘国鋕瞧了一眼陈然,“你说呢?”
陈然点点头,学着刘国鋕唱道:“感受不自由,莫大痛苦……”
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罗广斌说:“你是因为唱歌,我是因为跳舞。”
“跳舞?”陈然有点诧异了。
“是啊。你们还不知道吧?大年初一,我们在渣滓洞开了个春节联欢会。我戴着脚镣跳了个踢踏舞……”
刘国鋕问:“怎么,踢踏舞,戴着脚镣跳?”
“他们给我戴了那副脚镣,我偏要跳个舞给他们看看。”罗广斌笑笑说,“让大家都知道,别以为这种东西就能锁得住我们,我不光能走路,我还能跳舞呢!”
陈然赞许道:“好家伙,你可真是够潇洒的!”
罗广斌说:“潇洒过后,他们说我搞‘煽动性宣传’,就把我转到这里来了。其实,这对我不是更好吗?你看,碰到老朋友不说,连公馆都住上了。”
刘国鋕感叹道:“你呀,总是这么乐观。”
陈然说:“人是要乐观!要是不乐观,岂不成了李文祥?”
“你倒挺会说人家,”刘国鋕指指陈然,笑着对罗广斌说,“你不晓得,前阵子陈然一直琢磨着自杀呢!”
“自杀?”
这可把罗广斌吓了一跳。
“两码事,两码事!”陈然忙说。
刘国鋕见罗广斌依然是一副不解的模样,便一五一十将陈然的事说了,末了故意问一句:
“哎,你那个自杀的计划……”
陈然笑道:“形势变了嘛,斗争方式哪能一成不变?敌人都举起白旗了,我还能自杀吗?”
大家笑了一阵,刘国鋕想起什么来,又问道:“哎,你们搞联欢,那些女同志……”
罗广斌回答道:“你是想问曾紫霞吧?联欢,那还少得了她?她当然也跳了。她们是压轴戏,扭秧歌,正宗的陕北大秧歌。小曾还特意戴了条红围巾,鲜红鲜红的……”
刘国鋕听得有些走神了。
一点烛光,被从窗棂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吹拂得不断跳跃、摇曳。
姐妹们都躺下了。
江竹筠却毫无睡意,凑到李青林的铺前,又唤起刚钻进被褥的曾紫霞,一道商量起事情来。
江竹筠分析着狱中的形势,这春节大联欢,看样子真给了敌人一个很大的震动。表面上看,他们对我们好像有所放松,实际上,却卡得比从前紧了。监狱里的斗争和外面的斗争是紧密关联的,现在外面的形势变化很快,所以非常需要取得同狱外党组织的联系……
听到这里,曾紫霞说:“这好办,我们已经争取到了一个刘医官……”
江竹筠沉思片刻,说:“他的表现还算不错,也为难友们办了不少好事,但他穿着军装,十分招眼。再说,真要他去接触我们的组织,恐怕也不大方便。所以,除了他以外,还得物色另外的人,渠道越多越好。”
“你是说,还是要抓紧做看守的策反工作?”
“是啊,敌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李青林接着说,“为混碗饭吃而身在曹营的,也不是一个两个。现在国民党兵溃千里,他们不会没有自己的盘算,他们也会在心里头惦量惦量,跟着反动派跳崖殉葬到底值不值得?”
曾紫霞提醒道:“不过,这好比给老虎头上挂响铃,稍一疏忽,就会被老虎伤了身子,必须小心谨慎!”
江竹筠点点头,说:“最重要的,是看物色的对象是不是恰当,选择的时机是不是成熟。既要看准苗头,又要掌握分寸。依我看,目前要策反的重点,还是那个黄茂才。”
“黄茂才?”
江竹筠说,对黄茂才,已经作过了解,他家在农村,也是穷人出身,去年年初才从成都绥靖公署调过来,年纪也比较轻,不像是老牌特务。这几个月大家都在他身上做了不少工作,他对难友的态度还是比较好的,也帮过不少难友的忙。
“是啊,他已经帮一二十个人往外头带过信了,还给我们买过好几次报纸。”曾紫霞说。
“这些虽然还只是一般的同情犯人的表现,”江竹筠说,“但从他的态度上看,把他争取过来还是有可能的。”
曾紫霞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李青林又说:“狱外的联系人也要慎重选择。这个关系,一是要绝对可靠,二是要便于联系,三是要能够及时把情况向组织上反映,也就是说要找现在还保持着组织关系的人。”
曾紫霞问江竹筠:“你在重庆工作多年,又是老同志,有没有比较可靠的关系?”
江竹筠转动着脑子,考虑了许久,也没能想到合适的关系。是啊,《挺进报》事件以后,重庆的组织变化很大,原来联系着的同志,被捕的被捕,转移的转移,还有的成了叛徒,现在要想找到绝对可靠又便于联系的关系,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曾紫霞见江竹筠一直在沉思,知道她是有点为难了,便说:“如果大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你现在手里还有可靠的关系?”江竹筠眼睛一亮。
“是的。这个关系……”
江竹筠见几个难友已被她们轻声的谈论吵醒了,赶紧打了个手势,示意曾紫霞不要往下说。
曾紫霞会意了,缄口不语。
江竹筠又跟李青林交换了一下眼色,回头对曾紫霞说:
“那好,这件事就由你负责。黄茂才的工作也主要由你来做。至于狱外的联系人是谁,地址在哪里,你不必对我们说,只要在做好工作以后告诉黄茂才就行了。还是单线联系的办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生出别的枝节。”
这些日子,黄茂才有些愁眉苦脸。春节辛辛苦苦值班,也就作个主张给那些人犯唱唱歌放放风,被李磊和徐贵林训得跟什么似的。别说赏钱一个子儿都没有,李磊倒口口声声威胁着要将他开除!
老子怕谁?
一生气,黄茂才倒多了一份逆反心理。
夜深了,他还跟一个看守在宿舍就着花生米喝酒,喝得满脸通红青筋突露了,还不肯罢休,叹息道:
“唉,这种鬼差事,他妈的越干越没劲!”
“是啊,我们都成受气筒啦!”那个看守也说,“你没看见吗,今天下午,徐贵林的那张脸板得像岩壁,训起我们来就像训他孙子一样!”
黄茂才又往嘴里灌了一盅酒,说:“他凭啥子?哼,喊我们少跟那些女犯接近,可他徐贵林自己呢?他老婆还不是求到女牢让她们绣了一对枕头?”
“要依我看,那帮女犯也不像啥子共产党,一个个都挺和气的,对我们,倒比徐贵林还友好!”
黄茂才忿忿地说:“就是共产党又怎么样?我又没把她们放走!”
“轻点轻点……”
“也只有自己心里明白,”黄茂才说,“其实,我们在这里也不过是个随时可以开销的角色,说不定哪天裁员,首先就拿我们开刀!”
“唉,算了算了,不谈这个,喝酒,喝酒……”
曾紫霞这几天一直留意着黄茂才。上回他托她织的毛衣,也赶着打出来了。黄茂才的情绪不太好,从他低着脑袋走路的神态就能觉察得到。也许这时候做工作火上浇油,弄不好会引火烧身,可也许这时候黄茂才的心理最脆弱最矛盾,费不了多大劲就能攻下他的堡垒。黄茂才在她眼里成了一只难以摸透脾性的狮子,而她自己,却下定决心要做一回驯狮女郎。
朝外面张望,见黄茂才独自一人走过来,便喊住他:
“喂,小黄,你来一下!”
黄茂才看看四周,走近曾紫霞。曾紫霞随即取出了那件毛衣,从风口递给黄茂才。
“哟,这么快就打好了?”黄茂才打量着,惊喜地说,“还真漂亮!”
曾紫霞说:“穿上它,人都会精神几分了!”
黄茂才憨憨地笑。
曾紫霞又说:“你看,这花样是李青林设计的,她费了好些天功夫呢!”
“谢谢她,谢谢你们!”
“谢?你拿啥子谢?莫光讲好话不办事。”
“这……我还是帮了你们不少忙的嘛。”黄茂才说。
曾紫霞半开玩笑说:“那倒也不假,我们都在说,你小黄本来是个好人,可是你现在走到坏人窝子里来了。不过你还是坏人堆里的好人……”
黄茂才并未责怪,只是叮嘱道:“打毛衣的事,你们可别跟看守长他们说……”
“这你放心,大家都会替你保密的。”
黄茂才说:“你们把我当朋友,我当然也绝不会把你们当仇人。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就是了。”
“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的,是吧?”见黄茂才点点头,曾紫霞又说,“监狱里的这些人为什么被捕?还不是因为他们为穷人做事?许多人家里有钱得很,还时刻想着为穷人做好事。你呢,一没钱二没势,为啥子还要跟那些人一条路走到黑?”
黄茂才说:“这些话,你们跟我讲过好多遍,男室那边,韩子重、陈作仪他们也跟我讲过。其实,我也是没得办法才端了这个饭碗。要是有别的什么办法,我也不会在这里混了。”
曾紫霞趁机道:“现在的形势你也晓得,国民党是一棵靠不住的枯树,垮下来不过是迟早的事。你要多为自己想想退路啊!不要再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做危害人民的事情了!”
“我哪能不想?”黄茂才叹息一声,说,“在渣滓洞这样的地方,做这种事情,肯定是有罪过的。我只怕,只怕到时候两头不讨好……”
“不会的。只要你对政治犯好些,多为大家做些好事,多做一些对人民有益的事,到时候,大家都可以对那边作证,人民也是会谅解你的。”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