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茂才欣慰地说:“这就好,这就好……”
有人在喊黄茂才了。
“就来就来!”
曾紫霞赶紧把一封信递给他,交代说:
“这个,麻烦你交一交。”
黄茂才接过信封瞥了一眼:“是个新地址嘛……”
外院又在喊:“黄茂才!”
黄茂才忙回答:“听到了听到了,就来!”
曾紫霞拉了一下黄茂才的胳膊,叮嘱道:“这是我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你千万不要把她的地址告诉别人啊,我可不想让他受到我的牵连。”
黄茂才把信藏好了,说:“这我懂。你放心,我哪能给你闯祸呢?”
曾紫霞笑笑说:“去吧,他们叫你了。”
黄茂才一走,江竹筠就问:“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曾紫霞满有把握地说:“我写的这封信,内容很一般,绝对找不到跟组织接关系的语句,就是敌人发觉也落不下什么把柄。但我们的同志一收到,肯定能向组织上报告。”
江竹筠微笑着点头。这个曾紫霞,在渣滓洞成熟了!
黄茂才赶到七星岗协和里,真把信给送到了。
那个关系,正是曾紫霞的老同学、地下党员况淑华。
况淑华接到这封密信后,立即将情况向她的上级——中共沙磁学运领导小组负责人刘康作了报告,从此沟通了狱内党员同狱外党组织的联系。
这一切,恐怕连黄茂才本人,也根本未曾察觉。
渣滓洞的情况,徐远举是命令李磊他们严密关注了,但对像黄茂才那样的小看守,刚还真没引起什么警惕。
更何况,此刻,徐远举正为另一件事而大伤脑筋哩。
蒋介石宣告“引退”后的第四天,“代总统”李宗仁就下达了释放张学良、杨虎城两位将军的命令,并分别致电台湾省主席陈诚和重庆市长杨森,要求他们“撤消监视,先行给予自由”。
可李宗仁的命令送达重庆市府,杨森当即以“非因主管”为由,要求当局“转请绥署处理”,把它推给了刚刚接替朱绍良来这里上任的西南长官公署主任张群。
正当李宗仁的命令像只皮球在杨森、张群、徐远举之间踢来踢去的时候,军统保密局局长毛人凤急飞浙江溪口面见蒋介石,从名为隐退实则暗中控制一切的蒋介石那里领得了旨意。
毛人凤随即电告徐远举。
徐远举又立即把保密局西南特区副区长周养浩请来了。
周养浩一到,徐远举就说:
“杨虎城的事,毛局长亲自到溪口去请示了总裁。总裁很生气,说如果现在把张、杨放出去,他们就会去投靠共产党,于我们不利。总裁还说,杨在重庆目标太大,要我们马上把他秘密押解到贵州。”
“押去贵州?”周养浩怔了一下,说,“可是,李代总统下令释放张、杨的事,杨虎城本人已经从报纸上知道了……”
徐远举皱起眉头,这事情看样子是越来越棘手了,想了想又问:“他怎么会知道的?不是跟看管他的那个龚国珍讲过了吗,叫他把那天的报纸扣下来……”
周养浩说:“杨虎城精明得很,他猜到那天的报纸里头有重要东西,三番五次逼着龚国珍要,龚国珍实在捱不过去,只好把报纸给了他。”
“那,杨虎城看到报纸以后有什么反应?”
“他仰天大笑,说是总算盼到了这样一天!”
徐远举沉吟着,说:“这样的话,跟他是不好硬来了……”
“是啊,杨虎城那脾气,要是硬来,他非跟你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徐远举想起什么,问:“哎,听说在息烽的时候,你跟他相处得还算不错?”
“只是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吧。”周养浩说。
徐远举点点头,微微一笑道:“看来,又得请你辛苦一趟了。”
“我?”
“是啊,你到他那里去一趟,想法子弄些话来劝劝他。只要能让他同意转去贵州,怎么都行。”
徐远举心里想,是哄是骗,就看你周养浩的本事了!
杨虎城被囚于杨家山秘密囚室,周养浩知道,杨虎城是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从息烽回重庆后,便从来也不敢去看他。这回,徐远举把差事派给了自己,便不得不硬着头皮赶到了杨家山。
周养浩进来时,杨虎城正背对大门,在练一套什么拳法。他没敢惊动杨虎城,等了一下,才轻声喊:“杨将军!”
杨虎城回过头,看了看周养浩,说:“哦,是你呀。怎么,是派你来接我出去?”
“啊,啊……”周养浩回答得含糊其词。
杨虎城伸手示意周养浩坐下,又喊儿子拯中给周先生上茶。
“不用不用,我这就要走的。”
一个清瘦、文静的青年上来,把一杯茶放在周养浩面前。周养浩打量着他,说:“哟,拯中都长成大人了。记得吗,在息烽玄天洞,我经常到你们家来?”
杨拯中只是腼腆地点了点头,便垂手立在一旁。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走到杨虎城膝前,拉着他的胳膊问:“爸爸,我们是不是要出去了?”
杨虎城说:“她是我女儿拯贵。拯贵,能不能出去,就要问这位周先生了。”
“杨将军,是这样,”周养浩喝了口茶说,“李代总统已经下了命令,决定恢复你的自由……”
“这我已经知道了,你就明白点说吧,什么时候放我走?”
周养浩看见杨虎城的目光温和之中蕴藏着犀利,说得有点结巴起来:“这个……放是肯定要放的,不过还有点小麻烦,想请杨将军谅解……”
“你们还想干什么?”
“是这样,我们想请杨将军先暂时移住贵阳……”
周养浩话音未落,杨虎城顿时沉下脸来,气愤地说:“你们搞什么名堂?李代总统都下了命令放我,你们凭什么扣住我不放?我又不是小孩,要你们把我迁来迁去!我哪里都不去,要死就死在这里!”
周养浩陪着笑脸道:“杨将军,请千万不要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把事情做得圆满一些。你想啊,你当年来到这里,是总裁亲自下的命令。现在李代总统刚上任,我们就把你给放了,岂不是让你更加怀恨于总裁?……”
杨虎城“哼”了一声,说:“我恨谁不恨谁,关你们什么事?”
周养浩显得有些可怜巴巴了:“可我们要是现在把你放了,在总裁面前就很难交代了。你也知道的,总裁那脾气,他要是怪罪起来,我们都吃罪不起啊……”
杨虎城的口气缓和了些,问:“那,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周养浩说:“我们想请你先暂时移到贵阳住一段,然后去台湾,到时候再跟张学良将军一齐释放。这样一来,对各方面也都比较好交代……”
杨虎城有了态度,周养浩立即赶到慈居向徐远举禀报了。
徐远举松了一口气,称赞道:“行,你还真行,难怪人家都说你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不过,他提了两个先决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
“第一条,是要把龚国珍给撤掉……”
“这个龚国珍,杨虎城大概是恨透他了!”徐远举说,“好吧,撤就撤吧,就让白公馆的张鹄去接替他。不过,跟张鹄说,还是照样要严加看管。”
“第二个条件嘛,是要求把他原来的秘书宋绮云夫妇一起调走……”
“为什么?”
“他说他身边的一儿一女没有人教诲,想请宋绮云夫妇教他们读点书。另外,还有他的副官阎继明和勤务张醒民……”
徐远举摆摆手,说:“好吧好吧,只要他肯走,都答应他就是了。”
周养浩说:“我看,事不宜迟,要尽快把他们送走,免得夜长梦多。”
徐远举点头说:“嗯,搞一架军用飞机,明天就动身……哦,对了,还是要由你亲自押解。”
“好吧!”周养浩答应得有点无奈。
“陈叔叔,刘叔叔……”
见是宋振中,陈然问:“小萝卜头,又带来什么好消息?”
“不……是我们要走了。”
小萝卜头的神情很有些沮丧。
“走?到哪儿去?”
宋振中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听妈妈说,是跟杨伯伯他们一起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陈然伸出手,抚摸着小萝卜头的脑袋,良久无语。
刘国鋕凑过来问:“这么说,杨将军他们也要走了?”
“对,还有拯中哥哥、拯贵妹妹,我们都一起去。”
“什么时候走?”
“妈妈说,明天一早就走。哦,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们,这一回呀,我们要坐飞机了!”宋振中又挺认真地问,“陈叔叔,到了那边,我还会遇上像你们这样好的大朋友吗?”
“会,一定会,不管到哪什么地方,都会有很多很多喜欢小萝卜头的朋友……”陈然说。
“可我,我还是会想你们的!”
陈然一把搂住了小萝卜头,只觉得鼻子酸酸地难受。
宋振中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画来,递给了陈然。刘国鋕和罗广斌一起把脑袋伸过来看,那上面,画着梅花鹿,还有仙鹤。罗广斌称赞道:
“画得真好!你看,这仙鹤,就像真的飞起来一样!”
陈然深情而感慨地望着小萝卜头。这只硕大的脑袋里,在想着什么呢?或许,他在想,要是能变成这只仙鹤,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那该有多好啊!变成梅花鹿也行,在草地上跑,想跑多远就跑多远……
“这个,就送给你们了!”宋振中说着,挥挥手走了,边走边说,“我还要跟黄伯伯再读一课书呢!”
黄显声已经得到消息了,说宋绮云一家要走,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转移,很可能就不太容易再跟小萝卜头再见了。小萝卜头,多好的孩子啊,他越来越喜欢他了,这些日子跟他学起了俄语,小萝卜头都会简单的对话了,遇着特务在身边的时候,一老一小就用俄语交谈,惹得特务干瞪眼。想到他就要走了,黄显声心里一下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地。正等着小萝卜头跟他告别呢,他想一定要好好地跟他多说几句话,多看几眼他,门外却传来一声脆响:
“黄伯伯,我来读书了。”
黄显声愣住了。
“你不是要走了吗?还不跟你妈一起收拾收拾东西?”
宋振中摇摇头,掏出了一支彩笔,两本簿子,说:
“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我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黄显声拿起彩笔端详,问:“怎么,这支笔你一直都没用过?”
“这是黄伯伯送给我的,我舍不得用。”
“用吧用吧,别舍不得,”黄显声动情地说,“黄伯伯还有一支呢,都送给你!”
说着,黄显声取出又一支彩笔,举起来。
宋振中眼里闪出亮光,说:“黄伯伯,谢谢您!”
“小萝卜头,黄伯伯也没什么更多的礼物好送给你……”
黄显声难以自抑地抱住小萝卜头,脸上热泪纵横了。
宋振中依偎在黄显声怀里,抬起头说:
“黄伯伯,我们上课吧。”
黄显声站起身踱了几步,颤抖着声音说:“好,开始……开始上课了。”
宋振中专注地把眼睛睁着很大。这是最后一课了,他要认真地上好这最后一课!
“美好的春天,明亮的课堂,全世界的孩子,将来都要过幸福的生活!”
黄显声用俄语念着,他的眼里闪动着朦胧的泪花……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