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热天没水喝,就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大家知道,难友吴学正还发着高烧呢,嘴唇都裂得起了几层皮。还有娅娅,这几天也老是哭个不停,听见她的哭喊,难友们的心便像上了发条似地一阵阵揪紧。
这是狗子们有意整我们呢!
门旁有看守走过,傅伯雍忙上前唤住了:
“喂,怎么回事?想让我们都渴死啊?”
“没办法,旱嘛!”看守说,“那么多天不下雨,河水、井水,都枯啦!”
“未必整个重庆都枯了?”
“反正我是没得办法,你们就坚持坚持吧。”
傅伯雍调侃地说:“我给你想个办法,从奉化溪口调点水来不就行了?”
“不行不行,”陶敬之接腔道,“奉化溪口都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他们调不到,还是从台湾调吧。”
傅伯雍说:“哎哟,那只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出来放风的难友们,也没像从前那样在院坝中间踱步了,都呆在走廊边,躲避着毒辣辣的太阳。
陶敬之就不信,偌大个渣滓洞,就真的找不出一滴水来。他沿着围墙,走在乱石堆上,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不停地寻找。
突然,乱石堆里一小股清澈的泉水,让陶敬之的眼里闪过一道惊喜的光亮。
水!
生命之泉!
他用手小心地捧起一掬泉水,润了润喉咙,随即用手刨挖起潭边的泥沙,筑成了一道小小的沙堤。
很快地,大家都知道了,乱石堆里有水!
难友们装出放风踱步的样子,来到这里,弯腰捧起水喝。又舍不得多喝,一双双手都忙碌地挖起沙泥来,大家想到的,是不要让这宝贵的泉水流失,后面还有许多难友需要它啊!
水坑越来越深了,水潭闪动着涟漪……
有难友提着水罐,猫着腰蹑手蹑脚给吴学正送水,被岗亭上的看守发现了。见人影正向牢门靠近,看守急急奔下岗亭,挥舞着皮鞭气势汹汹走来,吼道:
“你在做啥子?不在坝里放风,到楼上窜来窜去!”
难友一声不吭。看守举起皮鞭就要挥打:
“快下楼去!”
一间牢房的门口出现了陶敬之,猛喝:
“不许打人!”
看守发泄似地狠狠给了难友一鞭:“老子今天就要打!”
陶敬之怒视着看守,喝得更重了:“不许打!”
难友们都听见了,跟着喊:
“不许打!”
“放下你的鞭子!”
“不准打人!”
看守被震慑住了,“哼”了一声,悻悻然去向徐贵林报告了。
徐贵林没事似地背着双手从走廊上踱过来了。
他的眼睛,阴郁地扫视着一间间牢房。
在乱石堆间寻找,徐贵林也很快就看见了那潭清水。他俯下身,水潭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脸。举起腿刚想把沙堤踢倒,他又蓦然停住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挂在了腮边。
又到放风的时候了。
急急地奔到水潭边,难友们都愣住了。
水潭已被污染得污浊不堪。
大家难过而愤恨地摇着脑袋,纷纷骂道:
“龟儿子故意跟我们捣乱!”
“肯定是晚上趁我们睡觉,倒进了好几桶污水!”
“妈的,这些混蛋,什么缺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傅伯雍说:“这水源,一定要把它保护住!我们接着挖,把它挖得更深些……”
“不过,不要都呆在这里,这样目标太大,容易引起敌人注意。”陶敬之刨着旁边的沙泥,把污水引开,说,“留两个人就行了,大家都回去放风,我们轮着班干。”
有两个难友抢着干了起来,说:“我们先来,老陶老傅,你们先去歇歇!”
等到陶敬之傅伯雍去接班的时候,清澈的泉水又出现在他们眼前了。陶敬之欣慰地擦了把汗,笑着说:
“他们搞破坏,我们搞建设。”
“是啊,这水源可万万不能枯,我们还要用它来浇灌监狱之花呢!”
傅伯雍正说着,突然响起嘈杂的声音,徐贵林带着一群特务冲了过来。
“跑到这儿来,想干什么?”
徐贵林斜着眼睛问。
陶敬之和傅伯雍冷静地站着,看样子,徐贵林他们老早把水潭盯紧了。争水演化成一场战争,看来也是难以避免。对峙着,半晌,陶敬之开口了:
“不是明知故问吗?都快渴死了,来找点水喝!”
徐贵林喝道:“你们在围墙边上挖呀挖的,是不是想趁机逃跑?”
这就明明是借题发挥倒打一耙了,傅伯雍顶了一句:
“胡说!”
徐贵林挥挥手,说:“还嘴硬!都给我带走!”
几个看守随即窜上来,推搡着陶敬之、傅伯雍走向放风坝。
停止放风了。
放风的人们,也都已被赶回了房间。一间间牢房里,探出许多难友的脑袋,谁都知道,徐贵林这样气势汹汹,老陶老傅,可就有了麻烦。
“说!还有哪些人挖过水坑?”
徐贵林高声地质问陶敬之。
陶敬之冷眼相对着,徐贵林又走到傅伯雍身边:“你们是怎么商量的?想达到什么目的?”
傅伯雍说:“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有口水喝!”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去挖?”
“谁偷偷摸摸?往水坑里倒污水的,才偷偷摸摸!”
陶敬之装出要走的样子,说:“那好啊,现在可光明正大了,我就光明正大地去挖!”
特务忙把他扭住了。徐贵林发火了,大声说:“把脚镣取来!三十斤重的!都铐起来示众,看他们还老实不老实!”
烈日下,陶敬之和傅伯雍被铁镣锁在一起了。两个看守抡着木板,不停地打着他们的手心。
额上汗如雨下,但他们始终默默无语,神态肃穆。
渣滓洞炸了锅,难友们气愤地用拳头捶打着牢门,高声地抗议:
“不许打人!”
“不准虐待政治犯!”
楼上楼下,抗议声连成一片,一阵比一阵响亮。就连被隔开了的女牢,也不断传来女难友们尖利的喊声……
烈日下的放风坝,只站着陶敬之和傅伯雍。徐贵林他们受不了,早躲到屋檐下躲避烈日去了。暴晒着的傅伯雍和陶敬之似乎已站立不住,但他们仍然坚持着,倔强地扬着头颅。
“妈的,这些人骨头倒挺硬!”
看守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徐贵林回头瞪了一眼,板着脸孔却没有吱声。
刘石仁从外院走进来,成善谋忙将他叫住了:“刘医官!这两个人身体都很差,时间长了,怕是要出事故啊。”
刘石仁说:“是啊,这么大热天,别真的弄出什么事来……弄出事来,又够我忙乎!”
“那你还在这里转悠什么?”成善谋趁机说,“还不快去跟看守长说说?”
刘石仁点头道:“是是是,我这就去说,这就去说。”
徐贵林听见抗议声是越来越强烈了,心里也有点慌了神,刘石仁那么一说情,正好找了个台阶下,很不情愿地摆了摆手,让看守去解下锁在陶敬之和傅伯雍身上的重镣。
楼上楼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那是欢呼胜利的掌声!
徐贵林脸色灰灰的,带着几分沮丧,默默朝外院走去。
陶敬之艰难地抬起头,向难友们报以微笑。空旷的放风坝,似乎是一个舞台。他挽起傅伯雍,缓缓走向牢房,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竭尽心力的演出,撑着疲惫的身躯谢幕……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