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供女囚活动的天井,只是一个几平方米的坡坎,跟男牢隔开后,放风也被取消了,也就是这儿,还能呼吸到一点新鲜的空气。
曾紫霞正在晾晒衣物,黄茂才匆匆走来,在天井外轻声唤:
“曾紫霞,快来……”
“什么事?”
“刚刚得到消息,你要出狱了。”
黄茂才一脸的兴奋。
“什么,出狱?”曾紫霞吃惊地问,“怎么会让我出狱?”
黄茂才瞧瞧外院没人,悄悄跟曾紫霞把过程说了。他说,有好几个大人物在联名保刘国鋕,连张长官都批了,可二处一直拖着没办。后来,民主同盟的张澜又开了一个被捕盟员名单要张群放人,里头也列了刘国鋕的名字,结果,其他人都放了,独独扣下了国鋕一个。大概刘家还在活动吧,又施加了一些压力,徐远举拖不过去,就先把你曾紫霞给放了!
姐妹们听说了,都面露喜色,说要好好地给她庆贺庆贺!
可曾紫霞却没有显露出丝毫欣喜,明摆着,徐远举是拿放她来交这个差啊,对张群也算是有了交代。这样看来,徐远举是铁了心不会放过国鋕了!
姐妹们未必都猜得透曾紫霞的心思,只是替她高兴,江竹筠也说,小曾在渣滓洞的时间长,掌握的情况多,出去以后,可以让狱外组织上更多地了解这里的情况……
是多么渴望着自由啊,可等来获得自由的那一天,曾紫霞的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
她真舍不得跟这些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分开啊!
大家都宽慰她,说小曾,别说这种傻话!
曾紫霞明白,这怎么是傻话呢,先是熊咏辉出去了,接着是杨汉秀,接着,又是我……
江姐她们会怎么想?
两行热泪就滚下来了。
李青林递过一条手绢,戳戳她说:“你呀,到现在还没变,还是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
“不,小曾变了很多,”江竹筠却说,“变得比从前更坚强了,更成熟了,在渣滓洞这所学校里,圆满完成了各项学业,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啦!”
“你们别安慰我了……”
曾紫霞只是不停地这样说着。
江竹筠看着她,又说:“小曾,别这样,笑一笑,女人也不总是爱哭的嘛!其实,你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我想,就是刘国鋕,也一定希望看到你笑着走出这座活棺材!”
曾紫霞却愈加剧烈地抽泣起来,肩膀玉兔奔跑似地耸动。
江竹筠朝大家使个眼色,故意高声道:
“姐妹们,我们说好了,这回送小曾出狱,谁都不许哭,行不行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答应着,却有几个人,已背过身去,悄悄地抹起眼泪来。
“江姐,”曾紫霞恳求道,“就让我在渣滓洞再哭一回吧,以后要想再见到你们,不晓得会有几难……”
“小曾!”
劝不住,曾紫霞哭出声来了。
难友们把哭声压抑着,时断时续,江竹筠自己也禁不住鼻子发酸,泪水纵横。
江竹筠抬起头来,说:
“要哭,也是最后一回……最后一回的哭……”
难友们团团抱住了曾紫霞。她们不再压制自己的情感,女人特有的哭声在牢房里飘荡开来。
曾紫霞出狱的时候,带出了江竹筠的一封家信。
出狱的头天晚上,曾紫霞反复问她,江姐,你自己,有没有什么事情要让我去办?
江竹筠想了许久,才说,你给我带一封信,给我的亲戚谭竹安……
曾紫霞知道谭竹安,云儿就寄养在他那里,对云儿,江姐始终有着刻骨铭心的思念。
江竹筠凝神地望着,目光似乎洞穿了牢房的墙壁,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这封信也就算是我的遗书吧!”
听到江姐这样心酸的话,曾紫霞忍不住又要掉泪了,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江姐!”
江竹筠却做个手势,制止得很坚决:“小曾,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不能再哭!”
曾紫霞强忍着点了点头,泪水,只是在眼眶里打转。
“还有……”
江竹筠犹豫了一下,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江姐,怎么……”
“算了算了,这太难为你了……”
“不,江姐,你说,到底是什么事?不管多难,我一定办到!”
“这样吧,你能办则办,不能办到千万不要勉强……”
“哎呀,真是急死人,你就快说到底是什么事吧!”
“我想,”江竹筠终于说,“如果方便,你想办法给我带一张云儿的照片来。你不知道,我真的……真的好想他……”
见江竹筠的眼睛也有些发红了,曾紫霞赶紧应道:“你放心,我一定尽力办,争取把照片给你带进来!”
江竹筠取出了一支竹签子,削成了笔。曾紫霞烧了一小团棉花,在灰上加了点水,调成墨汁。江竹筠握笔想了想,蘸蘸墨汁,俯身疾书……
……苦难的日子快完了,除了希望这日子快点到来而外,我什么都不能兑现。安弟,的确太辛苦你了……
我有必胜和必活的信心……不管他如何顽固,现在战事已近川边,这是事实,重庆再强也不能跟平、京、穗相比,因此大方的给他三四个月的命运就会完蛋的。我们在牢里也不白坐,我们一直是不断的在学习……
话又得说回来,我们到底还是虎口里的人,生死未定。万一他作破坏到底的孤注一掷,一个炸弹两三百人的看守所就完了。
这可能我们估计的确很小,但是并不等于没有,假如不幸的话,云儿就送你了……
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奋斗到底。孩子们决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
云儿的照片,曾紫霞替她搞来了。
她交给了况淑华,请她想办法让黄茂才带给江姐。
这样的请求,曾紫霞无论如何要满足江姐的。她还要在渣滓洞里熬过多少艰难的岁月?
况淑华告诉她,现在她周围眼睛太多,上级的意见,是让她暂时不要跟组织发生联系。曾紫霞嘴上说着“我明白”,但心里却颇为失望。
况淑华说:“你先在刘国鋕家住上一段,然后想办法转移到成都去等候组织的通知。好在快要解放了。”
“那……跟狱中联系的事……”
“这个你放心,组织上已经明确,由我继续跟江姐他们保持联系。只要黄茂才这根线不断,就没有什么问题。”
曾紫霞的心,还是在渣滓洞和白公馆呀,白公馆有她的国鋕,渣滓洞有她的姐妹,无论哪一头,都让她感到沉甸甸的……
“刘国鋕,看,你家又给你送东西来了。”
杨钦典拿着个包裹走进刘国鋕的囚室。
罗广斌接过包裹,嚷道:“我看看,又是什么好东西。”
杨钦典白他一眼:“你这个罗广斌,人家刘国鋕的东西,你拿过去算什么?”
“对不起,”罗广斌大大咧咧地说,“本室一切财物一律打平伙,概由本人总管。对了,这种事,大概不在你们看守的管理范围之内吧?”
陈然朝杨钦典挥挥手,笑道:“行了老乡,你就别管这个了,去吧,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杨钦典转身,边走边说:“我才懒得管你们这些事呢!”
罗广斌已经把包裹打开了,清点着里面的东西,说:“嗬,东西还不少呢!你看人家刘国鋕的哥哥,到底还是不忘手足之情,吃的穿的用的,总是千方百计往这里送。可我那个没用的哥哥,就知道忙着打败仗,什么也不管。”
刘国鋕微笑着对罗广斌说:“总管大人,东西都归你,把包袱皮给我看看行不行?总得让我知道是谁送来的吧?”
“行,不就是一张包袱皮吗?归你了!”
罗广斌的口气,倒像是他在对刘国鋕慷慨赠予。
大家都被逗乐了。
刘国鋕接过包袱皮,刚瞟了一眼,神色便有些异样。陈然似乎察觉到什么,走到刘国鋕身边,轻声问:“怎么了?”
刘国鋕看着包袱皮上的“刘国鋕”三个字,只是怔怔地出神。
这可把陈然吓着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刘国鋕呐呐道:“这好像是她的字……是的,是她的字!”
罗广斌也愣了:“谁?谁的字啊?”
刘国鋕突然笑了起来,说:
“她出狱了!曾紫霞肯定是出狱了!”
天色阴暗,像是有暴风雨将要临近。
院子里,许晓轩正在给那棵石榴树浇水。王朴走过来,对许晓轩说:“老许,又在浇你的这棵石榴树啊!”
“是啊,有棵树,院子里也能让人觉得有点生气。”
王朴看着放风队伍中那几张新面孔,压低声音说:“看,他们又抓人了。难怪前几天搞了一次牢房大调整。”
“知道新来的那几个是什么人吗?”
“不认识,好像不是川东党的。”
王朴摇摇头,说。
许晓轩暗中指点着对王朴说:“你看,那位身材比较高的,叫周均时……当过同济大学校长,好像是民革组织的,听说是蒋介石亲自下令逮捕的。那边一位,腰板挺得很直、一副军人模样的,也姓周,叫周从化,中将,四十一军的参谋长,好像也是民革的案子,大概是在川军将领里组织兵运……”
刘国鋕和罗广斌也过来了。
许晓轩唤过刘国鋕,装出要他帮着提一提水壶的样子,轻声说:
“从现在的形势看,我们的胜利和敌人的覆亡已经不可逆转。临近灭亡,敌人必会更加疯狂。所以,我估计,除了曾紫霞那样的特殊情况以外,一般不会再有政治犯获释了。”
“是啊,等待着我们的恐怕只有两种可能,”罗广斌凑上来道,“要么越狱出去,要么被敌人杀害。”
刘国鋕看看他,说:“不过,你也许会是一个例外。”
“为什么?”
“你有一个叫罗广文的哥哥嘛!”
“这个?”罗广斌哼了一声,“靠不住!你忘了,抓我的时候,我的住址不就是他提供给徐远举的吗?”
“抓是抓,杀是杀,总还不是一回事。至少,没有罗广文的点头,他们是不敢轻易杀你的。”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