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杨进兴背着双手踱过来,这里瞧瞧,那里望望,像是想跟谁搭腔。
可刘国鋕和罗广斌马上都不响了。
杨进兴见没人理他,悻悻走开,像幽灵般在走廊上游荡。
到了许晓轩宣灏囚室门口,杨进兴停住了脚步。他看见宣灏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将那副高度近视眼镜凑近手中的一张纸条,目光一行一行移动。
杨进兴走过去了。
宣灏依然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嘴巴还不时轻轻蠕动。
一双靴子已悄悄迈到他的跟前,宣灏才若有察觉,抬起头来,透过镜片,只见一个朦胧的人影。
宣灏把杨进兴当成了他的难友,问:“这么快就收风啦?”
杨进兴站着不动。
“又来好消息了,”宣灏继续低头看着,说,“别急,等一会就给你看……”
杨进兴无声地狞笑起来,宣灏觉得不对劲了,又抬头推推眼镜,定定地辨认面前的人,顿时大惊失色。
杨进兴还是笑着,伸手问:“我等了一会了,现在可以给我看了吧?”
宣灏忙团起纸片要往嘴里塞,杨进兴抢先一步,把纸条夺了过来,扫视了一眼纸条,塞进衣袋,逼问宣灏:
“说!这纸条是谁给你的?”
宣灏摇摇头。
“没人?它是蝴蝶,是蜜蜂,会飞?”
“……”
杨进兴厉声喝道:“问你呢,是谁写的?”
“我,我写的!”
突然,宣灏抬起头来,咬咬嘴唇说。
“你?”杨进兴逼问,“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消息的呢?”
“我……我自己编的……”
杨进兴得意得咧开了嘴:“你?哈哈,让你编你也编不出这样的东西,你又不是共产党!”
宣灏却倔强地一口咬定:
“不,就是我写的!”
“你还敢撒谎?”
杨进兴火了,顺手抽了宣灏一个耳光,打得宣灏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眼镜也落在了地上。
宣灏在地上摸索着喊:“眼镜,我的眼镜……”
“去你的眼镜!”
说着,杨进兴恶狠狠地在眼镜上踩了一脚,镜架就断了。
杨进兴拽着宣灏朝外院走。摘去了眼镜的宣灏如同盲人,一路跌跌撞撞。院坝里放风的难友,都吃惊地看着杨进兴和宣灏,才一会儿功夫,就发生了什么大事?
杨进兴边走边喊:“好了好了,收风了!都回自己房里去!”
远方,隐隐地传来沉密的雷声了。
许晓轩回到房间,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那副被踩破的眼镜,恰好白公馆杂役李育生神色慌张地从窗前匆匆走过,许晓轩忙唤住问:
“李育生,来,你来一下!出什么事了?”
李育生左右看看,小声地说:“不好了,宣灏这回死不了也得脱层皮……”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宣灏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张纸条,上头写着共产党开一个什么全会的事,被杨进兴发现了。杨进兴正逼着他说出纸条的来历呢!”
“他怎么样,说了吗?”
李育生摇摇头,说:“这个宣灏,平日里看他不出,文弱书生一个,到这时候,骨头还挺硬。杨进兴又打板子又抽鞭子,宣灏就是不说……老许,你快想点办法吧,不然,再这样打下去,宣灏这条小命就没了!”
许晓轩面色凝重,皱起眉头思索,随后镇定地说:
“这样吧,你去告诉杨进兴,就说我承认那张纸条是我写的,不关宣灏的事!”
“你?”
“对!你怎么还愣着,快去呀!”
“哎,哎……”
李育生答应着去了。
不出几分钟,许晓轩随即被两个粗壮的看守扭到了看守长办公室。
杨进兴打量着许晓轩,问:“这个,真的是你写的?”
许晓轩平静地点点头。
“消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许晓轩出人意料地回答:“你的办公室!”
杨进兴愣住了。
看守们也愣住了。
“胡说!许晓轩,你休想蒙骗我!”杨进兴喝道,“我问你,我的办公室你怎么进得来?再说,我的办公室里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消息?”
许晓轩不慌不忙地说:“那天放风,通外院的门开着,你办公室的门也开着,我就进来了,从报纸上看到了这条消息……”
杨进兴又看了看许晓轩,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许晓轩,你又在跟我玩游戏。不过,这个游戏我倒乐意跟你一道玩玩。这样吧,我办公室的报纸都在这里,你就当着我的面找找看。”
“找得到怎么说?”
“找得到,没有宣灏的事,对你我也可以不追究。可要是找不到,你说该怎么办吧?”
“只要你没把报纸当成草纸擦了屁股,我就敢跟你打这个赌。”许晓轩似乎胸有成竹,“要是找不到,随你怎么处置。”
杨进兴把一堆报纸放在了桌上,说:“那好,请!”
许晓轩不慌不忙地坐下来,开始翻阅起报纸来,那模样,就像在阅览室里一般从容。他慢慢地浏览着,显然,他想得到更多的消息。这样的机会,来得也不容易啊。
杨进兴和看守们都看着他,过了许久,见他还没动静,杨进兴不无得意了:“找不到吧?你也不想想,我们的报纸,怎么可能登共产党的消息?”
许晓轩还在慢慢地翻着,仿佛没听见杨进兴的话。
杨进兴愈加得意,高声说:“许晓轩啊许晓轩,这回,我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突然,许晓轩把报纸一抖,摊到杨进兴面前,指指报纸一角,说:“看,这就是那条消息……”
杨进兴和特务们都凑近了看,一看就面面相觑了。
许晓轩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杨进兴转了下脑筋,喊道:“且慢,拿纸来!”
看守取来了纸。
“笨蛋,笔,还有笔!”
看守忙不迭地又取来一根铅笔。
杨进兴说:“许晓轩,你这就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许晓轩拿起笔,在纸上熟练地写下一行娟秀的仿宋字。杨进兴对照着纸条,一时语塞了。
怎么可能呢,真的一模一样!
这回,轮到许晓轩冷笑了:“杨看守长,还有什么问题?”
杨进兴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
“行了,宣灏呢?”许晓轩说,“该送他回牢房了吧?”
杨进兴羞恼得脸都红了,道:“许晓轩,你不要得意!就算这个赌你打赢了,在我们的游戏中你仍然是个输家。你知道,在我们的看守所里,暗中书写和传递这样的东西,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吗?”
许晓轩淡淡一笑,说:
“我一个共产党人,当然要宣传我们党的主张,无论在哪里我都会这样做。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至于你打算给我什么样的处罚,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不过你也知道,你这里的处罚,什么样的我没见过?什么样的我没受过?什么样的我怕过了?”
“你……你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听杨进兴说出这样的话,许晓轩放声大笑起来了。
难友们都在议论,老许真是胆大艺高啊!
陈然敲着自己的脑袋说,是啊,我们怎么就没想到,黄将军的报纸,杨进兴肯定也会有!难怪,一开始办这份狱中挺进报,他就指示我坚持用仿宋体,原来他一直在悄悄模仿我的笔迹!
刘国鋕也十分感慨,要跟老许学的东西,还真够多的!
到晚上了。
许晓轩就着昏暗的狱灯那么点光亮,用线绳小心地把宣灏那踩破的眼镜捆扎好了。将修好的眼镜给他戴上,遍体麟伤的宣灏,眼睛里滚下热泪来,紧握住许晓轩的手,说:
“老许,谢谢你!”
许晓轩微笑着摇了摇头:“别这么说,先好好休息,啊?”
“相信我!我……我什么也没有跟他们说……”宣灏说。
许晓轩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轻轻拍拍他的手背,道:“我们都知道,知道你是好样的!”
宣灏望着许晓轩,诚恳地说:
“那,你说,我能成为共产党里的一员吗?像我这样一个人,这辈子,能不能有这个希望?”
许晓轩默默地看着宣灏,一时没有答腔。
这个结局是特务们绝对料想不到的。他们设立白公馆这样一个人间地狱,为的是消磨和瓦解共产党人的意志。然而,在这里,他们不仅未能征服像许晓轩这样的共产党人,反而使原本属于他们特务组织一员的宣灏,也成为了一名共产主义的信徒。
热泪在宣灏的眼中涌动:“我……我想唱首歌……”
你是灯塔
照亮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
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
宣灏哽咽着,唱不下去了。
他已泪流满面。
“你累了,”许晓轩对宣灏说,“还是先休息吧,有什么话我们以后慢慢说,行吗?”
宣灏发自肺腑地大声呜咽道:“我……要是真的能够成为共产党员,我这辈子……这辈子就不冤了啊!”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