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朴是下了决心的了,把一腔输家救国的热血对母亲整个地倾倒出来。
金妈妈的心,被激荡起来了,毅然说,儿子,我相信你!
放弃了城市生活,带着一家八口回到乡间,莲华小学、莲华中学等学校相继开办了。
莲华,莲花,出污泥而不染!
这些学校,成为了南方局在重庆附近的中心据点。
后来,内战爆发了,川东临委准备配合开展武装斗争,急需大量经费,通过王朴向金妈妈筹措。办学校支持革命,毕竟还有点隐蔽,可这,分明是杀头的危险!金妈妈没说二话,共产党是为了老百姓的,现在有了困难,能坐视不理?
五十岁的金妈妈开始变卖田产,王朴又用家产在重庆城里办了一家南华公司,既为地下党筹集经费,又作为与上级党组织联络的据点。
王朴被捕后,金妈妈按照儿子的嘱托,继续大量变卖田产,几千石田地换来了几千两黄金。
这些黄金,全部交给了地下党。
王朴还不知道哩,就在不久前,金妈妈得了一场重病,病中的她把负责与她联络的地下党员找去,拿出一直藏在身边的首饰和碎金,恳切地要求为党捎去她的私房钱,她唯一的最后的财产。
妈妈无怨无悔,他相信儿子是对的。
儿子锻造了母亲。
脱去白公馆的衣服,王朴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衣和一件绒线衫了,显得瘦骨嶙峋。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想到这句老话,他的嘴角泛起了浅浅的微笑。
“快,别磨蹭!”
特务吼。
走出牢房,冷风袭来,王朴不由打了个寒噤。刘国鋕在囚室窗口叫住王朴:“王朴,就这样走不行,天都冷了,你这点衣服太薄!”
“我没有别的衣裳了。”
“怎么?”
“从渣滓洞转过来的时候,”王朴说,“我想我活不了多久,就把衣服都留给了那边的难友。”
刘国鋕无言地看着他,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递给了王朴。
王朴笑了笑,没有推托,接过大衣,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谢谢!”
王朴说。
他差不离已经忘了,自己曾是一个拥有万贯家资的少爷啊,可此时此刻,他连一件足以御寒的衣裳也没有,他只能穿着别人赠予的大衣踏上刑场。
母亲无怨无悔,自己更该无怨无悔……
陈然也走了出来,他换上了自己的一套蓝布衣裳,脚蹬半统靴,与王朴相视,微微一笑。
刘国鋕从囚室里探头问杨进兴:“让他们带上行李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
“不要罗嗦!走,你们两个快走!”
刘国鋕、丁地平、罗广斌,还有许晓轩和宣灏他们,纷纷从窗口伸出手来。一一握别着,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似乎一切都在那无言的紧紧一握中了……
陈然和王朴走下院坝的时候,白公馆里一片静默。突然,从一间囚室里传出吟诗声来了——
神州嗟浩劫
四族胜狼群
民生号饥寒
民权何处寻
兴亡匹夫志
仗剑虎山行
失败膏黄土
成功济苍生
陈然和王朴停住脚步,循声朝那间囚室的窗口望去,正在窗口吟诗的,是他们并不十分熟悉的新难友周从化!
他在为我们壮行呢,陈然想,说得多好啊,失败膏黄土,成功济苍生!
重庆左营街的重庆警备司令部大礼堂,军警林立,戒备森严,气氛异常紧张。
礼堂正中摆了一张案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军法官。
戴着手铐的陈然和王朴,还有从渣滓洞提来的成善谋、雷震、蓝蒂裕、楼阅强他们,被带了进来……
“重庆警备司令部军事法庭现在开庭……”
陈然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什么军事法庭,想要宣判我们?还是先想想你们自己还能活多久吧!”
楼阅强上前一步,指着军法官痛骂:“人民解放军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已经胜利了,你们的狗命不长了!”
“等着吧,人民宣判你们的日子就要到了!”
“我现在就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
大家哄笑着叫嚷。
军法官一个劲地拍着桌子,咆哮起来:“肃静!肃静!不得蔑视法庭!……”
没人把他的咆哮当回事,依然喧闹个不停。在这些视死如归的对手面前,军法官也慌了手脚。连准备讯问的话都忘了说,只是把事先预备的宣判书匆匆念了一遍。然而,正是这份宣判书中罗列的所谓罪状,却为陈然和成善谋这对一直相识而不相知的战友挑明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陈然将惊喜的目光投向成善谋。
成善谋也向陈然报以同样的目光。
陈然激动地对成善谋说:
“好你个成老板,原来就是你啊!”
成善谋也兴奋地笑道:“是啊,我也是刚刚知道!还要感谢他为我们牵线搭桥呢!”
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天大的误解啊,这成善谋,正是每天晚上全神贯注一丝不苛收听电讯的同志,正是自己朝思暮想无比崇敬的战友!
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可一时两人都哽在喉头。
宪兵忙将两人拉开距离,成善谋高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作相握状,陈然一笑,也朝着成善谋把手举起来了。
两双戴着镣铐的手在空中高扬……
刑车的引擎声响了。
车上,高亢的国歌声也唱响了……
陈然等人都被反绑着双手,背上插着死囚标签,昂首挺立在刑车上。
刑车一从警备司令部大门开出,许多群众就拥在路边围观,王朴大声宣讲道:
“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成立了!那是我们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的国家啊!大家听,这就是我们的国歌,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
成群结队的警察和宪兵荷枪实弹,虎视耽耽地面对着围观的群众。
沉默而愤怒的人群伫立在街道两旁,目送着刑车上慷慨激昂的志士。
在这最后的时刻,蓝蒂裕心中吟诵着一首诗,那是他在自知必定牺牲时写给儿子蓝耕荒的遗嘱:
耕荒——我亲爱的孩子
从荒沙中来
到荒沙中去
今夜
我要与你永别了
满街狼犬
遍地荆棘
给你什么遗嘱呢
我的孩子
今后——
愿你用变秋天为春天的精神
把祖国的荒沙
耕种成为美丽的园林
默默地吟诵着,他笑了,那是欣慰的笑。
大坪刑场,就在眼前了。
陈然用反绑的手把背上的死囚标签扯下,扔在地上,大声说:“这是什么东西!”
几名军警过来,推着陈然,让他背过身去。
陈然竭尽全力挣扎着,喝道:
“不!不!……我要你们从正面向我开枪!”
陈然怒目圆睁,盯着正瞄向自己的枪口。
枪口微微地抖了起来。
在这样的硬汉子们面前,持枪的手,怎能不发抖呢?
一群惊鸟扑拉拉飞向阴沉沉的天空……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