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很热烈,很踊跃。
罗广斌激动地说,最让人感到痛心的是什么?是被自己的上级,而且是自己曾经十分景仰的上级出卖!
是啊,这一年多,我也总在想这个问题,丁地平也说,这么多同志都经受住了考验,连一些刚刚入党的新同志也表现得很坚强,恰恰是少数几个资历深、职务高的领导干部叛变投敌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往深里想,罗广斌认为,这跟地下工作的特殊环境有一定关系。地下斗争嘛,我们的领导同志一般都是长期隐蔽埋伏,相对来说比较平静和安全。这当然是必要的,但也会带来一个问题,就是不容易接受党和群众的监督,不能亲身接受激烈的实际斗争的锻炼……
丁地平却不以为然,说这样看有点片面性。是他们自己政治上不坚定,怎么能怪到工作环境上来呢?
刘国鋕说,小罗讲的有一定道理,从客观上说,这的确是个原因。当然,不能说处在这样的工作环境就必定会蜕变,同样是市委成员,许建业不就表现得非常坚强吗?我看,关键还在于每个人自己,在于他能不能在特殊的环境中严格要求自己,注意自省、自励,注意自己的修养和锻炼。怕就怕自己不加注意,渐渐地,就可能产生某种消极思想,出现腐化倾向。
有人随即说,刘国定就是这样嘛!最近几年,刘国定变得阔起来了,还到处借钱做生意。成立川东临委的时候,王璞本来要调他去农村工作,他找了很多借口就是不愿下去。像他这样,在生活上腐化了,势必导致政治上的腐化,到了关键时刻,也就肯定经不住考验……
许晓轩趁着放风的时候对刘国鋕说,我被捕九年了,被捕以前,我已经发现个别同志思想作风有脱离党的腐化倾向,当时就组织学习,开展了批评。但万万没有想到,到后来,由于少数人的腐化,造成了整个组织的大破坏!我只希望党能够经常注意党内教育,决不能让非党的思想在党内蔓延滋长。这是我对党组织的唯一意见!
刘国鋕深有同感,是啊,有的人,平时满口的革命道理,但只是教育别人,不能严格要求自己。去年曾紫霞入党的时候,就是冉益智监誓的。当时,他给我们大讲了一通党性锻炼和革命气节,可结果怎么样?过了不到一个月,他自己却成了叛徒!
所以,不能理想主义地看待党的组织,也不要迷信上级。丁地平说,党组织是由一个个党员组成的,只有每个党员都不要忘了自己是党组织的一分子,都严格要求自己,整个党组织才有保障,才有战斗力。
罗广斌反思着,就是我们,确实也有一种麻痹思想和盲目轻敌的情绪。就说我自己吧,现在看,当初把《挺进报》贴到“精神堡垒”上头,实际上就是一种典型的“左”倾幼稚病!包括把《挺进报》寄给朱绍良,这种“攻心战”本身就欠考虑。好像生怕敌人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硬是要引火烧身。这种轻视敌人的问题还表现在很多地方。有的同志明明知道有危险,还是心存侥幸。李文祥被捕八个月后才叛变,结果还是有人被捕,他们本来是完全有机会转移的嘛!在渣滓洞的时候,程谦谋就亲口对我说过,我们把敌人估计得太低了!……
挂在渣滓洞树上的汽车轮毂,又沉闷地敲响了。
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也不断传来。
看这架势,又要提人了!
前几天,保密局来了个法官,捧着本名册核对着渣滓洞难友的名单。胡其芬问过刘石仁,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又要转移一批人走了?刘石仁也说搞不清楚,只是说,你不晓得,这几天搞得有多紧张,连着开了四天会,还有命令下来,说是不休班不能出大门,好像跟你们一样,也被关起来了。
江竹筠当时就问,开什么会?
刘石仁说,还不是讨论什么应变措施、防范办法之类的东西?江竹筠笑了,哦,原来是要办后事了!
刘石仁皱着眉道,你也别取笑我了。依我看,眼下这局势,对你们来说固然是胜利在望了,可从你们个人的安全看,却未必是件好事……
可刘石仁也未必知道,一份精心拟就的屠杀计划,经西南特区报保密局批准了。雷天元、漆玉麟和李磊等特务骨干,在荒僻的电台岚垭勘察选定了屠杀场地。
此刻,一个看守左手拎着一串钥匙,右手拿着一张名单,走到放风坝上,高声喊起来:
“都听好了,点名了点名了!点到名的,赶快收拾东西,到下面坝子集合,准备上车!”
江竹筠的心中,早就预感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
难友们挤在风门旁,都朝院坝方向看。那份名单很长,看守念得别别扭扭:
“齐亮、杨虞裳、唐虚谷、蒋可然、王敏、吴奉贵、陶敬之、黄楠材、陈以文、朱麟、周成铭、石文均、何忠发、袁尊一、明昭、张文瑞、张泽浩、张远志、左国政、游宗象、尹慎福、谯平安、李群、邓致久、胡友犹、盛超群、李青林、江竹筠……”
念到江竹筠和李青林的名字,难友们一下子就把她俩围住了。
“不!江姐……”
罗娟华颤抖着声音喊。
江竹筠默默地站起来,用手捂了捂罗娟华的嘴:“不要说,啥子都不要说,啊?”
有几个女难友,却禁不住哭出声来。
江竹筠把一本自己钉成的小册子递给黄玉清,说:“这是我们默写出来的文件,收好了,你们接着学吧。”
黄玉清哽咽着点头。李青林也对胡其芬轻声嘱咐:“以后,跟外面联系的事……”
“你放心吧,这些,我都会负责到底的。”胡其芬说。
江竹筠已脱下身上那件破旧的军棉袄,换上了自己的蓝布旗袍。
左绍英又帮她套上了一件红色的毛衣。
卓娅正在左绍英怀中朝江竹筠甜甜地笑着。江竹筠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卓娅娅的脸蛋。
“江竹筠、李青林,快点!快点出来集合!”
囚室那边,难友们唱起了歌,声音很响,把看守的声音淹没了:
远处有鸡啼报晓
太阳随黎明来到
黑夜已经死灭
这世界已再没有强盗
……
李青林瘸着腿向前走,一名特务递上了一根拐杖。李青林接过,却往地上一扔,说:
“哪个稀罕你这东西,我自己能走!”
刚走了两步,便晃晃悠悠。江竹筠忙上前扶住她,两人紧紧挽住了手。
难友们都在向她们挥手,江竹筠和李青林却再也没有回头……
电台岚垭到了。
一双双戴着铁镣的脚,踏在没膝的茅草丛中。
残阳如血。
刺刀在不停地晃动。
山风吹得茅草不停地起伏、摇摆,吹散了江竹筠他们的头发……
“竹筠,想云儿了吗?”
李青林突然问。
江竹筠点点头,说:“想!这时候,真想再看他一眼。”
“我也想看看,你那张照片呢?”
江竹筠用下巴颏点了点胸前,道:“带着,可惜手被铐住了,没法拿。”
“那就算了。”
“是啊,不看就不看吧,反正就要解放了,他们肯定能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既然这样,我们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江竹筠和李青林相视一笑,又并肩向前走去。
天边的最后一缕晚霞,映红了她们那坚毅而又从容的脸庞……
一批批难友的离去,使每一个人都更加明确地意识到死亡的临近。就在江竹筠他们牺牲的当天晚上,宣灏戴着那副残破的眼镜,趴在铺位上,借着牢门透进的一点灯光,奋笔疾书,连夜写下了一封致罗广斌的遗信:
亲爱的朋友,我思想上的同志——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想,你们的案子是结束了,你和老刘的生命也许是保全了……因此,在临死之前,我想向你说几句我久想向你说,而没有说成的话。请你了解我,而为我和其他同志报仇……
虽然不是党员,但我对共产主义和人民的党的诚信,也像你们一样,用行动来保证了的……我郑重地发过誓:只要能踏出牢门,我依旧要逃向那有着我自己的弟兄的队伍中去!……
一次次难友的牺牲,更加强了我这个心愿:我决定,只要我能活出来,我要运用我熟悉的工具——笔——把他们秘密着的万千的罪恶告诉全世界,做这个时代的见证人!可是朋友啊,我的希望将付之流水了……
朋友,我们的生命,是蒋介石匪帮,在人民解放军就要来临的前夕,穷凶极恶地杀害了的!……朋友,请你牢牢记住:不管天涯海角,不能放过这些杀人犯!……我相信革命党人对死难朋友的忠诚,一定会满足我上述的希望,使我含笑于九泉的!
这不仅仅是写给罗广斌个人的一封信,而是一个追求光明的青年在向他所敬仰的组织倾诉自己的肺腑之言。在这封遗信里,宣灏详细陈述了他个人的经历,包括他因幼稚无知而误入军统以及在认清军统黑幕后逃跑、被捕的过程,同时也充满深情地表达了他最后的决心和心愿……
探照灯的光柱在院坝中扫过,晶莹的泪光在宣灏的眼中闪动……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