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嗖刮来了风。
淅沥下起了雨。
渣滓洞的大屠杀,也就要开始。
特务看守们匆忙进出,如同魔影在频繁变幻。一排办公室全亮着灯,格外耀眼。一堆堆卷宗,也搬出来放在院子里烧,火光映红了外院。
随着引擎的轰鸣,一辆大卡车和一辆吉普车在渣滓洞外的炭坪嘎然停下,车上跳下一批特务,都手持枪支,杀气腾腾。
昏暗的电灯在走廊上被风吹得东摇西晃。楼上的难友们在风门口观察着外院的动静,心里一阵阵发寒,看这架势,不像是解人,倒像是杀人!
“听好了,点到名字的出来,点到名字的出来!”
看守手握名单,提着喉咙喊。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蔡梦蔚抬起了头,不慌不忙地把那叠尚未写完的诗稿揣进怀里,站起身来,平静地穿上自己的外衣。
蒲小路过来帮他收拾东西。就要跟这个朝夕相处的大难友分别了,蒲小路心中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蔡梦蔚按按他的肩膀说:
“小路,剩下的那些没写过的纸,都留给你吧。别忘了,教你的那些生字,每天都要写。”
蒲小路仰起脸,脸上已满是泪水。他教给自己的,岂只是那些字?还有很多很多东西啊,流浪儿小路虽然还说不出道理,但他隐隐感到蔡梦蔚那宽广的胸怀里装着的是一个很大的世界。
蔡梦蔚笑着说:“哭什么?勇敢些,这不过是最后的磨难,苦日子已经熬到尽头了!”
“何柏梁,你快点!”
那边的何柏梁应一声:“你慌啥子,总要让我跟伙伴们道个别嘛!”
“何老板,莫理他就是了!”张学云接腔说。
“等解放那天,大家都来,我请客!”何柏梁对难友们说,“我一定在公司楼上大厅设宴招待大家!”
“行啊,我别的不要,只要给我多来几块红烧肉就行了!”
“何老板,你那些菜里莫忘了多下点海椒、花椒,让我们吃个痛快!”
难友们仿佛看到了那桌丰盛的筵席,一个个嚷起来了。
何柏梁笑道:“放心,我肯定让你们吃个过瘾!在渣滓洞呆了那么长时间,这嘴巴啊,真的快要淡出鸟来!”
蔡梦蔚朝门外走去,何敬平扯扯他的胳膊问:“梦蔚,你的黑牢诗篇呢?”
“在这里。”蔡梦蔚拍拍胸口,“很可惜,再给我几天时间,就要完稿了。”
何敬平说:“接下去,就等着拜读你的解放诗篇了!”
蔡梦慰意味深长地说:“放心吧,就算没了我,有四万万中国人民,那一篇也会写得非常美好的!”
即使剪了翅膀,
鹰,
曾在哪一瞬忘记过飞翔?
从什么年代起,
监牢呵,便成了反抗者的栈房!
在风雨的黑夜里,
旅客被逼宿在这一家黑店。
当昏黄的灯光
从签子门缝中投射进来,
映成光和影相间的图案;
英雄的故事呵,
人与兽争的故事呵……
便在脸的圆圈里传叙。
每一个人,
每一段事迹,
都如神话里的一般美丽,
都是大时代乐章中的一个音节。
──自由呵,
──苦难呵,
是谁在用生命的指尖
弹奏着这两组颤音的琴弦?
鸡鸣早看天呀!
一曲终了,该是天晓的时光。
……
这首被誉为“血晶铁韵”的佳作,饱蘸着渣滓洞难友的激情和血泪啊!
走向刑场的路上,蔡梦蔚将将它抛向了路边的草丛,他相信,人们会捡到它的,人们会从中感受到生命的激情和灵魂的炽热!
诗稿在风中飘飞,像一片片落向大地的云彩……
徐远举的办公室,也乱成一团了。
地上散落着文件档案,门边掠过的一个个特务都步履匆匆,十分忙乱,还不时刮进女话务员恐慌的尖叫。
办公桌上的那尊裸女雕像,此刻也歪倒在一旁,似乎全然顾不得了她的娇媚和高贵。
徐远举给渣滓洞打电话,电话那头的李磊急得抓耳挠腮,说松林坡离渣滓洞太远,案犯要分批押赴刑场,特别费时费事,进度也就很慢,到现在才刚杀完三批,不过二十四人,还有一百五十六人等着处决。
“这不行,你们一定要加快进度!”徐远举对着话筒气呼呼地喊,“无论如何,天亮前必须完成任务,回城集合!平时养着你们这些人,还不是要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现在连关在笼子里的都杀不了,要你们还有什么用?……什么,要我增援?……不行,我这里一个人也派不出!今天,部队要执行破厂任务,现在正在行动,还向交警旅借了兵呢!哪里还找得到兵给你派?……行了行了,别再罗嗦了,要增援,就跟雷天元他们要,让他从白公馆那边调人来支援你们就是了……”
重重地搁下话筒,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刚点起一根香烟,季缕等特务进来了。
这季缕,已被委任为重庆联合侦防处侦防大队长,徐远举给他的任务是炸毁重庆的主要兵工厂。都这种时候了,不能让兵工厂落在共产党手里!
徐远举抬眼看看季缕,问:“怎么样,破厂的行动还顺利吧?”
“部队已经进入各厂,炸弹也都安装好了,现在正在抢运兵工厂的制成品。不过,时间太紧了,怕是运不出……”
徐远举默默抽着烟,像是有些心不在焉。
季缕又说:“还有,兵工厂的工人虽说已经强迫离厂,但情绪都很激烈,闹得很厉害。你看……”
徐远举突然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季缕,你说,我徐远举还不算很笨吧?”
季缕愣了愣,忙道:“哪里哪里,处座的精明强干,在整个团体里都是有名的……”
“精明强干?”徐远举摇头叹息一声,“精明强干又有什么用?人心失尽,大势已去,再精明强干也于事无补啊!”
季缕默默看着他的顶头上司,一时无语。
徐远举充满感慨地说:“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话?哪句话?”
“听说过吗?‘天亡我,非战之罪’!”
季缕懵懵懂懂地点点脑袋。
徐远举按灭香烟,站起来说:“走,跟我去兵工厂!”
“雷课长,该你了!”杨进兴又执行了一批,回到白公馆,对守候在那儿的雷天元说。
“你们的都处理完了?”
杨进兴伸伸杀得都有些酸痛的胳膊,不无得意地说:“一个不剩,全完了。你还有多少?”
“还有十九个。”
“别急,慢慢来。”
雷天元看看手表,哪能还不急?你杨进兴倒会说风凉话!转身见熊祥等特务还树桩似地立着,便板起脸孔命令道:“行动快点,提楼下的,快!”
正说着,渣滓洞打来电话,李磊向他求援来了。
雷天元有点不悦,说,急什么,等我把这边的处理完了,不就过来了?
李磊却诈唬说,不行啊,来不及了!这里搞到现在才杀了二十四个,按这个速度,别说天亮,就是明天也杀不完啊!……你可是现场指挥,要对今天的行动负责啊!你还是尽快带着人过来吧,越快越好!不然,误了事,谁也担当不起!
雷天元略一思索,心里恨恨地骂着李磊,可想到在徐远举面前立下的军令状,还是答应了。
“妈的,那边一百八十多号人,黑压压一片,到现在才处理了二十四个。这样干,要干到什么时候才算完?”雷天元对杨进兴说,“我们要赶到渣滓洞去增援,在这里剩下的囚犯,就请你帮着处置一下。”
“我帮着看看是可以的,不过,处置还是你们的事。”杨进兴心里早就在盘算逃命了,把时间延误了,恐怕连城都出不了!
“行行行,我一会儿再回来就是了!”
雷天元心里又骂起这个狡猾的杨进兴来,想到渣滓洞那边急如星火,也不敢怠慢,带着熊祥等人急急冲出了白公馆。白公馆的看守们看着他们,哪知其中微妙的底细,纷纷交头接耳,哎,他们的人还没有处理完呢,怎么就这样走了?听说共军已经到了南泉,全城都在逃命。他们倒好,自己拍拍屁股走了,把这些包袱扔给我们!还是想法子赶快撤吧!我们干这种事情的,要是落到共军手里,还不把我们千刀万剐呀?
杨进兴拉开办公室的门,对外面喊:“叽叽喳喳地说些啥子?你们几个快去,把剩下的男犯统统并到楼下二室,关进去,落上锁,然后回来集合!”
想了想,他又把杨钦典给叫来了。
杨钦典正急急收拾自己的财物呢,赶过来问:“看守长,你找我什么事?”
“我带他们回城另有任务,”杨进兴尽量把话编得圆些,“留你在这里,暂时看守二处没处理的那些寄押犯,到时候雷课长他们会回来处置的……”
“就留下我一个?”
杨进兴把一串钥匙交给他,说:“雷课长一回来,你把寄押犯移交给他们以后,也马上回城,有车来接你。”
杨钦典只好勉强地答应了。
“集合了!集合了!”杨进兴吹响口哨,挥挥手道,“走,跟我回城!”
见看守们一窝蜂似地跑出大门,杨钦典满脸恐惧,暗骂道,妈的,留下我当替死鬼?
渣滓洞也像白公馆一样,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望出去,似乎一个看守都没有了。
风还在吹。
雨还在下。
罗娟华疑惑地问:“前面提走的那些人,会转移到哪里去呢?”
“这时候了,你还信狗子们的那些鬼话?”左绍英说,“啥子转移,都是上法场!”
罗娟华转向胡其芬:“大胡,你看……”
“我同意绍英的看法。”胡其芬点点头,又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这么说,我们……”
院坝那边突然响起尖利的笛声,打断了罗娟华的话。
徐贵林神气活现地端立在放风坝中心,扯着嗓子吼叫:“楼上楼下的都听着,楼上的全部下来,女的到楼下八室集中,动作快点,我们要办移交了!”
牢门随即被推开了,两个看守嚷嚷着进来。
“移交了移交了!”
胡其芬质问:“移交给谁?”
“警备司令部杨森!快点,别磨磨蹭蹭!”
难友们都集中到楼下了。
随着一串“卡嚓、卡嚓”的落锁声,走廊上的灯也熄了。
黑暗中,人们挤在一起嘀咕:
“哎,说是移交,怎么把灯都关了……”
“喂,你们搞啥子名堂?……”
雷天元打个手势,一个个手提机枪和汤姆枪的的武装特务,在夜幕掩护下,快速冲上台阶,分别潜伏到各牢房门前暗处。雷天元跟李磊他们商量妥了,关起来一道杀,无毒不丈夫!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