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难友已躺到铺上,撑不住袭来的困倦和寒冷,将冻僵的脚放到被子里打盹。更多的难友还在交谈、议论,大家都感觉到什么,眼前的气氛,好像很不寻常!
尖利的笛声又突然响了起来。
难友们纷纷扬起了脸。
特务们突然出现在每间牢门前,将机枪和汤姆枪伸进风口,朝里扫射……
子弹如雨。
硝烟在狱室里弥漫。
木屑飞溅,大片墙灰纷纷坠落。
胡其芬和那些站在门口的难友,中弹倒下了。
娅娅哭喊起来,左绍英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娅娅推向床底,可子弹已击中了左绍英的头部……
特务们还在疯狂地扫射,枪声中,夹杂着难友们悲壮的口号声:
“新中国万岁!”
“共产党万岁!”
……
手无寸铁的难友们,踏在血泊上,进行着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抗击!
胡作霖陡地挺直躯体,两手紧抓牢门,用胸膛堵住枪口……
陈作仪也挺身和胡作霖站在一起,大声喊道:“共产党人是不怕死的,我们站出来让你们打好了!”
罪恶的子弹密集地飞向他们的身躯……
何雪松撑起负伤的身体,用身体挡住风门,用尽最后的力气喊:
“龟儿子!你们也活不了多久……”
张学云猛然跃起,夺枪还击。李泽跨到门边,也紧紧抓住黑黑的枪筒。
枪筒太长,卡在了门框里。火舌喷吐出来,李泽倒下了,张学云也倒下了……
徐贵林吹响警笛,大声吼叫:“停止放枪!停止放枪!全都到后窗去,前边不要站人!”
不一会,机枪从后窗伸了进来,站在死角的那些难友又纷纷中弹。
“哒哒哒哒”的枪声盖住了一切声响。
血花,飞溅在黑牢的墙上……
徐贵林喊着:“把门打开,进去仔细检查,挨个给我补枪!”
特务们涌进牢房,拿靴子踢着尸体,雪亮的电筒在室内四处扫射。
一声枪响。
又是一声枪响……
徐贵林沿着走廊过来,突然从一间牢门里窜出一条黑影。徐贵林一把抓住了,就着手电的亮光仔细一看,见是蒲小路。
“妈的,你这个小共党,还想跑?”
“我……”蒲小路瑟缩着,恐惧地喊,“我是小孩,我是小孩啊!……”
徐贵林将蒲小路推倒在地,朝他的脑袋连放两枪,蒲小路顷刻间没了声音。
卓娅从床底下伸出头来,哭喊着要找妈妈。罗娟华已被枪弹击中,听见哭喊,挣扎着撑起身子,艰难地向娅娅爬去。见特务举起了枪,罗娟华用满身血污的身体护住卓娅,怒斥特务:
“禽兽,连娃儿你都要杀?”
特务疯狂地端起冲锋枪,对着罗娟华的身体,对着床,一阵乱扫。整整一梭五十发子弹!
木床在剧烈抖动。
床塌了。
卓娅的哭声也消失了。
监狱之花,就这样枯萎了!
杨钦典手提一串钥匙在白公馆院子里踯躅。远处不时传来枪声和炮声,使他更不由得心惊胆颤。
想了想,他还是朝内院走去。
十几名难友们挤在一起,正在轻声议论,怎么回事,这么长时间,郎个一点动静也没有?肯定又在搞啥子名堂!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杨钦典出现了。
罗广斌问:“杨钦典,怎么,又来提谁?”
“现在没事。”杨钦典摇摇头,说,“二处来的人都赶到渣滓洞去了,不过回头还会转来。你们的案子归二处,得由他们处理……”
“那,杨进兴呢?”
“他带着其他人都到城里去,把我留下来暂时看着你们。”
罗广斌眼睛一亮:“这么说,就留下你一个?”
杨钦典默认了。
“好啊,这不是一个机会吗?”
“机会?……啊,不行,不行!”杨钦典听罗广斌那么一说,更慌了,“白公馆是空了,可外面还有很多武装岗哨没撤,再说雷天元他们随时可能从渣滓洞回来……”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这样吧,我再去看看情况……”杨钦典心中十分犹豫,找个借口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罗广斌的声音:“杨钦典,我们知道,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像陈然那样被杀掉的!”
杨钦典悄悄出了大门,上了锁。他想过了,自己毕竟是个有血债的人,被解放军抓住了,不会有好果子吃,还是逃命保险。都站在公路边了,想想又有些犹豫,回头望了一眼白公馆。
黑暗中,突然有人喊:“是你啊,杨钦典?”
杨钦典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是那个李育生!
“你做啥子?”李育生问。
“等车,回城去!”
“等车?有个鬼的车!他们自己逃都来不及啦,还顾得上给你这么一个小小的上士派车?”
杨钦典忿忿地说:“妈的,杨进兴又在蒙哄我!”
“哎,白公馆里还有人吗?”
“还有十九个,都是二处寄押的……”
“你好糊涂啊!”李育生一贯讲江湖义气,听了杨钦典的话,蹙起眉毛说,“这种时候,怎么能自己开溜呢?跟你说吧,我李育生早就开释了,可我一直赖在伙房里没走,为啥子?为的就是朋友有难同当,我要陪着他们,亲眼看个水落石出!”
杨钦典被李育生说得羞赫,可依旧摇头道:“不行啊,外面警卫排还没有走,弄不好当场就有杀身之祸!”
“眼下反正也等不到车了,走,我陪你回白公馆,相机行事。”
杨钦典还在犹疑,说:“这种事,让人发现了,是要被枪毙的!”
李育生道:“这时候,谁枪毙谁!”
见杨钦典到底还是回来了,难友们一阵欣喜。
杨钦典说:“警卫排正在撤,可能还没有撤完。”
罗广斌问:“怎么样,等他们撤完了你就放我们走?”
“可是,万一他们知道了,我可就没命了!”
“他们?你难道还要跟着他们跑?”
“有什么办法?”杨钦典叹口气,“我这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能跟着他们逃命了。”
罗广斌说:“现在全国都解放了,你能逃到哪里去?”
“不跑,又能有啥办法?”
“弃暗投明啊!只要你能放了我们,解放以后,我们可以向人民政府证明你的表现。”
“可是,我在重庆连个容身之地也没有啊!”
有个难友随即说:“这没关系,你可以跟我一起走,住到七星岗我家里去,生活上尽管放心。”
思量再三,杨钦典这才下了决心,掏出钥匙,把它递给罗广斌说:“那好,这是牢房的钥匙。不过,先别忙着跑,我上楼看看动静,要是警卫排已经撤光,就在楼上跺三声脚。听到暗号,你们马上打开门分批逃离……”
“好!”
“咚!咚!咚!”楼上的地板响了。
难友们纷纷站起,激动地流下热泪。
罗广斌镇定地说:“我是共产党员,请同志们听我指挥!破狱突围,随时可能遇到危险,必须分散、隐蔽。我们分成五个小组,按身体强弱搭配组合,相互照顾。出了白公馆,从侧门沿小路快速向山林中跑,向下是红槽房,向上是三百梯,冲出禁区去!”
难友们扶老携幼逃出来,快速朝山林方向奔去。就在这时,公路上一辆汽车亮着车灯开来。灯柱射到了难友,投下晃动的身影。
是雷天元他们从渣滓洞回来了!
难友们不顾一切地弯着腰奔跑,身后有枪声传来了。刚进入步云桥树林,急骤的脚步声又被尚未撤走的特务察觉,只听到一阵枪栓响。
“什么人,站住!”
“二处的,不要误会……”
“口令!”
难友们答不上来,拼命向山林深处奔跑。
哨卡开枪了。
密集的子弹在难友们身边呼啸。
清脆的枪声在峡谷里四处回响。
荆棘遍野,乱石满山,难友们在荆棘和乱石间穿行。子弹呼啸着,击到石块上发出闷响,溅起火花……
渣滓洞烈焰滚滚,火舌一直伸向楼上的走廊。
火焰和浓烟中,几名难友死命地摇撼着牢门。牢门,已被烧得噼啪作响。有的难友,几乎烧成了火人。
牢门终于被撬开,几个人一齐冲了出来,正要往外突围,有人说:
“别忙,再去救人!”
别的牢房里,也还有活着的难友。特务们把渣滓洞堆起木柴浇上汽油烧了,就匆忙逃命,也没顾得上真的细细检查。牢房里弥漫着浓烟,把那些负伤昏迷的难友也给熏醒了。
肖中鼎扶着一位重伤难友,抽出半截床腿,往后窗窗棂猛砸。烈火已烧到跟前了,听见窗外有人喊:
“你们站开点,我抱石头来砸!”
木柱被砸断了。
窗外伸出两双手,拖住肖中鼎。肖中鼎被拖出了窗子,三双手,又一起伸向了重伤的难友……
这正是不久前杨虞裳他们“筑墙自围”的那一截围墙,从火堆里冲出来的难友们,不约而同地奔向这个目标。
刘德彬指着这截围墙:“来,大家一起推!”
合力一推,围墙顿时垮出了一个缺口。
“走!”
谁知一些特务还滞留在渣滓洞外炭坪上等车。有特务突然嚷了起来:“看,火里有人!”
特务们都朝火光中望去,火光中,只见一条条跑向围墙边的人影……
“还有人没死!”
“犯人从监狱跑出来了!”
徐贵林吼道:“喊啥子?还不快开枪!”
随即枪声大作。
在密集的枪声中,人们朝围墙缺口方向狂奔,有人中弹倒下,也有人从缺口翻了过去……
火焰吞噬了屋檐。
整个渣滓洞成了一片火海……
也就在这个时候,白公馆脱险的十九名难友,终于爬上了歌乐山顶。他们互相拥抱着,为虎口脱险热泪盈眶。
忽然,有人喊了声:“你们看!”
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腰间烈焰腾空。
“那是什么地方?”
罗广斌说:“渣滓洞!是渣滓洞烧起来了!”
大家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来。
大家都默默地看着渣滓洞上空那团巨大的火焰,没有人猜测什么,没有人议论什么。刚刚从死亡线上逃出来的难友们,谁都能想象出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火光久久地在难友们的瞳仁中闪动。
罗广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诫身边的每一个难友:
“记住!永远记住这个血腥的日子吧!”
这就是1949年11月27日的夜晚!
不,现在已经是11月28日的凌晨。难友们清楚地看到,在火光映衬下,东方升起了一缕朝霞……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