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扬早看到了,但他不屑多说,只淡淡地提了提,便把目光转向了余新江。多时以来,他始终感到歉疚,因为自己不象其他战友那样,受过毒刑的考验,他觉得不经刑讯,就不配称为不屈的战士。可是现在,在这尖锐的斗争中,他不仅经受了绝食的考验,而且初次戴上了重镣,他为此自豪,对斗争的结局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小余,你刚才睡着了?” 余新江摇摇头,“我闭着眼睛想了一阵。” “你想什么?想龙光华么?” 余新江睒了睒眼,“我想得很远。我在想龙光华,也在想我们的斗争。”他像回忆起什么事情似的,慢慢说道:“不知怎的,我想到了一件很久以前的小事:那是我刚进工厂当童工时的事。有一天,下班以后,我们几个当童工的小伙子,到嘉陵江里洗了澡,就光着屁股在石坝上晒太阳,忽然从旁边别墅里出来了个大老板,不由分说把我们骂了一顿,说我们‘不文明’,不该在他的别墅旁边晒太阳。当时,我想不通,为什么大小东西全是有钱人的,连太阳也不准穷人晒。是呀,以后我们掌握了政权,那时候,我一定要去对那个大肚子资本家说:‘太阳是我们的!’也许胜利以后,我们要管这样,学那样,忙也忙不过来了。可是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抽个空去宣布:‘太阳是我们的!’” 说完以后,余新江像要知道刘思扬是否了解他的心情似的,两眼闪着光。当他发现刘思扬的面容比昨天更加憔悴时,不禁问道:“老刘,你过去尝过绝食的滋味吗?” “过去,就是在‘反饥饿’运动中,我对饥饿都理解得不深,更不要说绝食了。绝食开始后,前两天,我觉得几乎很难忍受。可是现在却没有这种感觉了。小余,你猜这是为什么?” 余新江摇摇头,没有回答。 “看见同志们都坚持着,并不害怕,”刘思扬接着说:“我就觉得,在绝食斗争中,想到饿,甚至感觉到饿,都是可耻的事!当然,饥饿并不因此而不存在。可是,我要和它斗争,我要战胜它!这样一来,饥饿的感觉仿佛怕我似的,忽然偷偷地消失了。小余,这真有点奇怪,这是一种新的体会。我觉得,老大哥讲的过去集中营的许多事情,似乎也容易懂了……” 两个人交流着共通的感情,低声谈着话,让时光悄悄地逝去。 中断了几天的送饭哨音,忽然在耳边响了。余新江把头向地坝那边一转,看见猫头鹰正带着一群特务,走进地坝。 几十个饭桶整齐地摆在院坝正中。里面盛着的,不是污黑发臭的霉米饭,变成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大桶油浸浸的回锅肉,分成了几十份,搁在每一个饭桶上。 “老刘,你看见了吗?”余新江厌恶地扫视着正在分肉的特务,对刘思扬说:“真是无耻的诱惑!” 刘思扬注视着地坝,看着看着,脸上竟露出微笑的神情。 余新江望着刘思扬兴奋的眼睛,忍不住追问道:“你笑什么?” “能设法和大家联系上吗?”刘思扬问着,感到自己比过去机灵了一些。 “嗯?” “小余,你说,用白米饭加回锅肉来引诱,这说明了什么?是表示敌人更有力量吗?不,不!敌人已经露出了马脚,他们已经感到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我们要设法告诉大家,顶多再坚持一两天,敌人就会被迫投降的!” 余新江霍地站起身来,朗声说道: “让我大声喊话。我声音大,大家一定会听到的。” “小余,你看楼上,老许!”刘思扬一声喊,打断了余新江的话。 余新江疾眼望去,楼上牢房的所有签子门边都晃动着人影。渐渐地,模糊的影子变得更清晰了,余新江忍不住叫了起来: “啊!看见了,老许在笑,同志们也在笑!” “是呀,老许在笑。用不着再通知同志们了。” “算了,让他们开追悼会吧。”猩猩把眼睛避开灯光,对着垂头丧气的猫头鹰说:“你赞成吗?” 猫头鹰霍地抬起头来,满脸惊诧地呆望着突然改变了主意的上司。 “……依了他们,将来怎么好看管?要是处长知道了……” “处长刚才来电话说,接受他们的全部条件。” 猫头鹰望了望墙头上的所训:“长官看不到、听不到、想不到、做不到的事,我们要替长官看到、听到、想到、做到!”就不再讲什么。 “处长说,”猩猩机密地耳语道:“叫我们立刻布置,留心肇事的首要分子。只要我们让步,在得胜的情绪下,那些幕后操纵者一定会抛头露面,出来活动的!处长说,许云峰是隔离的,单是楼七室那些人也闹不起来,一定还有……甚至是核心组织!” 猩猩得意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低声交代:“你马上布置警戒。十分钟以后,召集训诲、警卫、总务各组人员开会。开了会我还要赶到处长那里去请示机宜。” 第二天一早,天才麻麻亮,余新江就被一阵粗暴的脚步声惊醒了。抬头一看,只见狗熊悄悄地走过来,轻轻地打开了牢门。 余新江的眼光打量着狗熊。狗熊扬了扬手里的钥匙,便蹲下去开脚镣,又说道: “所长有请。” 另一个特务,也来给刘思扬开镣。 跨进办公室,猩猩立即起身相迎,一边还连连点头: “哎……你们提的条件,我们完全同意。” “那你就当众公开宣布:你们接受全部条件。”余新江斩钉截铁地说。 猩猩露出笑脸:“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猩猩的话音刚落,几个特务端了一桌菜饭进来。猩猩含着笑又说道:“请两位代表用饭吧……” “不开追悼会,我们不停止绝食。”刘思扬冷淡地说了一句,连菜饭也没有瞧一眼。 “那……好吧,马上就开追悼会。”猩猩变得十分恭顺起来,脸上堆着谄笑:“马上就开,饿了几天,开过追悼会大家好早点吃饭呀!” 余新江毫不停歇地回转身,招呼着刘思扬。 “走,我们站到地坝里去,大声通知全体同志,立刻准备开追悼会。” 天空,在雨雾弥漫中渐渐开朗起来。 余新江和刘思扬,看见一间间牢房的铁门都敞开了。敞开铁门的牢房,静悄悄地,没有看见有人出来,连在风门口张望一下的人影,也没有看到。 他们正要把胜利的消息,高声宣布,却一眼望见,楼七室里人影在晃动。那枯瘦如柴的老大哥,庄严地跨出了牢门。他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才目光直视着雨雾才散的天空,缓缓地移动着衰弱的身子。走在他前面的一个战友,手里端着一块灵牌,上面清楚地写着几个鲜明的字,“龙光华烈士之灵位”。 隔了一会,又一个人高举着一副招魂幡,慢慢地走了出来,跟在老大哥后边。 丁长发和几个伙伴,严肃沉默地抬着龙光华的遗体,缓缓走出了牢门。龙光华僵直的遗体,穿着一套整齐的解放军战士的军装,那套带着血迹的军装,疤上补疤,衣袖烂成了条条,仍然是鲜明的人民战士的服装。余新江似乎还看见,那顶军帽上缀着颗鲜红的五角星。 在他们后面,一副墨迹未干的挽联,高举了出来。挽联上面愤怒的笔写着两行出自人们肺腑的话: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
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楼八室出来的许云峰,默默地跟在楼七室的伙伴们身后,然后,长长的悲壮的行列,护着龙光华的遗体,缓缓向前移动……楼六室,楼五室,一间间牢房的人,依次走了出来。 每一间牢房的伙伴,都带着相同的东西:黑布褂子撕成的布条,成了男同志们佩在臂膀上的青纱;女同志们头上结着用衬衫撕成布条做的白花。悲愤的头低垂着,一个接一个,涌向牢房前的地坝。除了短促的脚步声外,没有一点声音,每个人的面孔,清晰地描绘出他们内心的无限悲愤。 狭窄的地坝,变成了悼念战友的庄严会场。 几百个战友,整齐地排列在警戒重重的地坝上。几百颗期待战斗和复仇的心,剧烈地跃动着。 监狱之花抱在孙明霞怀里。两只大大的,泪汪汪的婴儿透亮的眼睛,望着天空直转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阳光,看见这么多疼爱着她,抚育着她的长辈的面孔。 高墙附近,牵起了一根根粗实的绳索。转眼间,上面悬挂起了一片挽联。挽联越挂越多,两幅宽大的涂写着反动标语的高墙,被密密的挽联完全遮没了。看得出来,那些都是每个牢房的同志们,用一小方一小方的草纸联结起来的。一幅幅挽联,迎着风,哗啦啦地奏着愤怒的哀乐。 挽联旁边,整齐地排列着一长列花圈。花圈的正中,都清晰地缀着“奠”字,旁边写着 “×室敬献”的纸条。那些花圈,是用墙角的野草扎制成的。 院坝的正中,摆设着一张祭桌。祭桌上面,陈列着鞭炮,香,烛,祭物。写着“龙光华烈士之灵位”的灵牌,供在正中。 高墙口,敌人增加了几排机枪,正对着院坝里密集的人群。 沉默中,楼七室的战友们缓步从人群中移向祭桌,拈上一炷香,点燃了烛,香烟缭绕着……鞭炮震耳地响了起来。 祭奠的鞭炮声,惊动了幼小的乳婴。一阵阵的婴啼,冲破了沉重的气氛。人们的心更加悲愤:苦难中的孩子啊,这啼声,竟这么猛烈地震撼着人们的心! 人们垂着头,默哀着。庄严的歌声,渐渐在人丛中升起。 …………
胜利的花朵, 在烈士的血泊中蓬勃开放。 去年今日—— 满天乌云弥漫在祖国天空, 今年今日呀, 人民的军队早已飞渡黄河,
扫荡着敌人的残兵败将。 不会等到明年的今天, 解放的红旗呀, 将飘扬在中国的每一寸土地, 飘扬在你的墓前, 飘扬在这黑牢的门口!
后代的人们, 将从不朽的烈士碑上, 记着你光荣庄严的名字: 中国共产党党员 人民解放军战士 ——龙光华! 第 1 2 3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