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了大半天,去吃点东西,趁凉快赶路!” 老太婆一边说,一边战葳葳地走近桥边的么店子,在靠近铺门口的桌边坐下,老板娘立刻笑嘻嘻地走上来搭讪着。
“你老人家吃点啥?来碗醪糟蛋?” “泡碗茶嘛。”老太婆问道:“县城边怎么也这样吃紧罗?” 老板娘拿来茶碗,冲上开水。又给抬滑竿的人,盛了两大碗绿豆稀饭。 “哎呀,你老人家不晓得,还不是说共产党要攻城,乱嘈嘈的,谣言才叫多,一天到晚,少说也要潮几回!” “哪有那么凶哟!” “你老人家怕没走过这一方?”老板娘说,“如今连胡子老汉也不敢出门。前几天,说是县里要抓个蓝胡子,把赶场的胡子老汉都抓完了。白胡子,黑胡子,花白胡子,什么颜色的胡子都抓,就是没抓住那个长蓝胡子的共产党。后来才听说弄错了,该抓的不是蓝胡子,是一个姓蓝的胡子……” 几个乡丁在滑竿边看了一阵,也没精打采地围了拢来。 “在余家场看到共产党么?说是走马岭那边成了共产党的天下,该不是真的?” “余家场潮得凶呵!街上有钱的绅粮躲的躲,跑的跑,县衙门里又不派兵去,唉……” 老板娘打断老太婆的话,罗罗嗦嗦地,接下去说: “县城里也潮得凶哇!你去看看城门边的大告示,说得活灵活现的,简直遍地都是共产党,说共产党头目人里头,有个‘双枪老太婆’,双手打枪,百发百中咧!我才不信,老太婆还有那么大的本事?省府里哇,我看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罗,这阵哪还有心肠管乡下?” “告示写得清楚,就是有双枪老太婆!”一个乡丁插嘴对老板娘说:“你不认得字,看你铺门上,还不是贴得有通缉双枪老太婆的告示!” “通缉个屁!”又一个乡丁扁扁嘴。“人家是纵队司令,一下山起码是百十条硬火跟起!” “这也难说,前些日子清剿指挥部还不是把共产党的政委也拿来示众!”另一个小头目似的家伙趾高气扬地说。 “啧啧,人家的政委硬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打救贫民百姓的!”老板娘仿佛有着真凭实据。“天上的星宿哪能久住人间,当然要归位嘛!你们没听说?彭政委通灵显圣,白昼现形,双河场那边,天天不断线的人到他升天的地方烧香磕头哩!” “你也见过显圣?” “见过的人多罗,穷人见了消灾消难,有钱人见了耍脱脑壳!” 老太婆用半信半疑的神情,望望周围的人,口里也连声打着啧啧:“这样稀奇的事?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嘞!” 乡丁们也是半信半疑,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怪不得穷人都跟共产党跑,人家有天神保佑!我看还是少走夜路,免得碰到夜游神。” “城里兵多,卡子又守得紧,住在乡下就是有点怕人罗!” “县城里还不是照样调空了。警察局长都下乡来了。” “警察局长今天一清早就从这里过路,”老板娘又插嘴说:“白市布篷的滑竿,两杆硬火跟在后头,威风才叫大哟!” “威风再大,碰不得共产党。”一个乡丁说道:“还是我们这个差事好,站得远远的,不犯危险。”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放走了共产党,上头不敲你的沙罐?” 那小头目模样的家伙,没有参加这场杂七杂八的议论。两只贼眼不断打量老太婆的金手饰。他鬼鬼祟祟溜到桌边找老太婆搭讪着。 “你老人家背枪的都不带一个……这条路不清净啊!”说着,他拉条凳子过来。 “你坐嘛。”老太婆摇着扇子说:“再泡碗茶!” “坐,坐……”他讨好着说:“不消泡茶了……不怕得,歇一会我叫卡子上派两根枪送你老人家进城。” 凉风从远处吹来阵阵山歌。远远地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农民。 随着阵阵山歌声而来的,正是农忙季节里常见的,结队到四乡揽活路的农民模样的人群。但是那气势却又有点不同。 “今天要出事情?”一个乡丁畏缩地退进了么店子。 另几个也躲了进去,互相低声说: “少惹是非,那边路上又来了一群!” “硬是要出事啊?” “啥哟!”那小头目看见老太婆正在喝茶,便偷偷地在一个乡丁耳边说:“你看——戴的是金圈子,起码是几两重!骗到卡子头,跟她摘下来。”回过头,他又开腔了:“老人家,看到没有?风声不好唷!” “啊——”老大婆应了一声。 “不怕得,我们兄弟伙跟你扎起!就是双枪老太婆来,我也不怕!”他愈说愈有劲:“我就是等着要捉双枪老太婆去领赏,一万块银元,怕有桌子这么大一堆!” “还多得多哟!”老太婆笑道:“你看我值不值得到那么多银子?” “咦,咦!你老人家玩笑开大了咯!”声音一变,他又讨好地说:“……这阵是有点危险,你老人家到我们卡子上去躲一阵,我派人送你进城嘛。” “对呀。”老太婆赞同地笑道:“喝两口茶再去嘛。” 一群又一群的青年农民,无拘无束地走过么店子,走过石桥,在公路两边散开了。 接着,又一大群人,在么店子附近歇脚,有的到井边喝凉水,有的互相低声谈着话。一霎时,么店子附近宁静的气氛完全变了,老板娘也默不作声,不敢多话。 那小头目模样的家伙,坐不住了,往后面溜。 “冲点开水。”老太婆招呼一声,微笑着叫老板娘在桌边坐下,似乎想问她什么。 正在这时候,一乘快步如飞的白市布滑竿,突然在么店子门口出现,滑竿后面,紧跟着两个全身武装的弁兵。 “警察局长!”老板娘叫了一声,赶快站起来。 穿一身黄军装的警察局长,跳下滑竿,神气十足地了望着空无人影的桥头关卡,他双脚一顿,大发雷霆。 “混蛋!卡子上的人到哪里去了?” 几个乡丁,这时才慌张地从么店子里窜出来,恭恭敬敬地敬礼。 “报告局长!” “放跑了共产党,我把你们一齐枪毙!” “是,是,局长!”匪兵敬着礼,胆战心惊地朝后退。 两个弁兵,已经摆好了椅子,请警察局长就座。老板娘赶快送上一碗沱茶。 “大石桥的凉水醪槽,甜得安逸,给我来一碗。” 警察局长刚刚坐下,一眼看见了先到的那乘滑竿,随口赞赏地问:“这是谁的滑竿?铺陈得漂亮嘞!” 老板娘正在冲凉水醪糟,听见警察局长在问,她立刻搭上话说:“这位老太太的。” 警察局长一转头,突然呆呆地望着邻桌正在喝茶的老太婆,他大吃一惊,朝后一退,把椅子也绊倒了。 “你……双枪老太婆?” 老太婆抬起头来,满面春风地笑道: “局长,你好健忘啊!不认识我啦?” 老太婆用她那坠着长长的青丝流苏的鹰翎扇招了一招,警察局长不禁又退后两步。旁边,几个人影已经逼了拢来,退路也没有了。他仿佛看见老太婆的白大绸长衫底下暗藏的两支上了膛的快枪,只要老太婆的手稍微一动,快枪子弹就会穿透他的脑袋。他左右望望,尽是对方的人,不由得额角上冷汗直流,手脚发抖地陪着笑脸对老太婆连连哈腰。 “你亲口判过我的死刑,难道就忘记了吗?三年前我越狱出走,你还带着人马连夜冒雨追过我五十里路!”老太婆随手用鹰翎扇指着铺门上的告示:“你们不是又要通缉我吗?今天我是特地来投案请赏的,看你怎么处置!” “哪里,哪里!”警察局长心慌口软。他知道,这和三年前那个风雨之夜完全不同。那时老太婆是一个人,赤手空拳。今天,双枪老太婆是带队下山的司令员,他哪里还敢动手动脚?冷汗不住地滴,他不知所措地连声音也在颤抖:“这,这……是,是误会,误会……” “误会!悬赏大洋壹万元,白花花的银子你都不想要罗?” 警察局长满头流汗,嘴唇发青,不敢乱说一个字。 几个农民装束的狙击队员,不慌不忙地,缴去警察局长腰间的枪,两个弁兵和乡丁们,早已把枪、弹全献出来了。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老太婆问。 “报告你老……老人家……重庆二处来人,抓住一名女共产党……名叫,叫江雪琴……今天下午,专车……押送重庆……这不关我的事,西南特……特区沈副区长亲自指……指挥……我……我是奉……奉命巡查护路……” “带走!”华为喝叫一声,狙击队员便把警察局长连同一群乡丁带到么店子的里屋去了。华为也跟着进去…… 过了一会儿,几个狙击队员,换上了乡丁的服装,走了出来。老太婆仍旧坐着喝茶,眼望着华为他们走向大石桥去…… 突然,山间响起一阵急遽的丁丁伐木的斧声,这是事前约定的信号。 一会儿,隐隐听见了汽车马达由远而近的响声。公路上,一辆军用的十轮大卡车,飞驶过来。瞬息间,便到了桥头。这时,几个化装成乡丁的狙击队员,不慌不忙地排在公路当中,拦住车路,大声命令道: “停车检查!” 卡车被迫刹住,马达还在轰鸣。从司机台上伸出一个头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军官的头,傲慢地说道: “长官公署的军车,谁敢检查?” “不行,停车检查!”枪柄一搬,子弹顶上了膛。 “他妈的!”车子关了油门,军官跳下车来大骂: “混蛋,你们瞎了眼睛!” “龟儿子,你才瞎了狗眼!”狙击队员马上解除了特务军官的武装,把司机也逮住了。接着,狙击队员把头上的军帽一丢,撕开身上穿的乡丁衣服,露出了臂膀上的红色臂章。“你看看老子是什么人?” 被包围在车厢里的一群匪兵,莫可奈何地把崭新的美式武器缴了出来。匪兵中躲藏着一个穿便衣的人,一看情势不好,立刻从车后跳下,冲下公路,要想跳河逃跑。 “站住!”华为大喝一声,正要开枪,一个狙击队员,几个箭步便冲到逃跑的人背后,伸手抓住了他纷乱的头发,拖了回来。 华为看见那个被抓回来的人,披着长发,脸色灰败,立刻认出来了。华为脸色一变,喝道: “甫志高!叛徒!” 甫志高周身一抖,向前走了两步,膝头立刻瘫软了…… 狙击队员搜遍了车厢,却没有找到他们急于抢救的江姐。 老太婆这时正站在大石桥头,厉声审问着那军官模样的家伙。 “你是干什么的?” “少校行动员魏吉伯。”军官模样的特务,抬起头来,慌张地望着四面围住他的愤怒的面孔,他还装模作样,不肯老实低头。 “江雪琴在哪里?”老太婆怒不可遏地大声追问。 “说!” 周围一阵雷鸣般的怒吼。 特务硬着头皮,不肯开腔。 老太婆胀满血丝的两眼喷出怒火,她把绸衫一撩,掣出了双枪,毫不犹豫地瞄准特务的心窝。魏吉伯动也不敢动,恐惧地望着乌黑的枪口,面无人色,两条腿拚命地颤抖。“我……说……说……” 魏吉伯斜眼一瞟,看见了华为,一种窄路相逢的感觉,立刻在他绝望恐怖的眼里透了出来。 “说!”老太婆的枪口一晃,几乎要扣动枪机。 “昨,昨,昨天半夜……特区沈副区长……临时改变计划,亲自把江雪琴……连夜用船秘密……押送重庆……” “什么?”老太婆脸色霍然一变。 华为突然举起手枪,狂吼一声:“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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