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扬陷入了深思。从这段报道上,他清楚地感到力量,感到党的活动。他确信,不管有多么困难,不管是铜墙铁壁,党都能够把它砸开,把敌人的罪恶和阴谋揭发出来,公诸于世。联想到自己,他完全相信,几天以后,一定能设法公开驳斥反动派的造谣诬蔑,揭露敌人的卑鄙无耻。 树叶撞击着窗户,沙沙作响,黄昏时,起风了。大片的乌云盖住天空,细小的雨点稀疏地滴落着。 春风一阵阵在窗外拂过,像在安慰,像在鼓励,像在欢迎和乌云一道降临的薄暮。刘思扬把火热的脸贴在窗上,迎接着即将到临的风雨之夜。仿佛是天从人愿似的,风雨愈来愈大,天空愈来愈黑,正好掩护他安然脱离敌人的陷阱。 夜深了。刘思扬并不急于行动。他要等到风雨再大一点,等到黎明前的两三小时,风雨,春寒,阵黑,等敌人的监视松懈下去的时候,才好出人意料地,猛然突破特务强力的封锁而脱险。他躺在床上,关熄了灯,半醒半睡地等着,静听手表的达的达的响声。窗外,夜空里暴风发出阵阵的呼啸,雨滴拍打着树叶淅沥作响…
夜更深沉了,刘思扬把手伸到面前,看看夜光表,表面上闪烁着淡绿的微光,三点过了。行动的时机已到,他轻轻翻身起床,换上了软底胶鞋,披上一件深色的外衣。然后,他站在窗前探望,心里盘算着行动的快速步骤……最后,他静了一下,审查自己是否遗忘或者忽略了什么事情。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决定立刻行动。恰在这时,传来了轻微的敲门的声音……敲门声静止了一阵,又出现了。是午夜归来的二哥有什么事?刘思扬开亮了电灯,脱下外衣,却把外衣口袋里装着的那把开角门铁锁的钥匙,改放在衬衫口袋中,这才走到门口,开了房门。 一个穿雨衣的陌生人,出现在他面前。陌生人头上戴着鸭舌雨帽,帽上的水珠,还在滴落。 “你是刘思扬?” “唔。”刘思扬尚未看清来人的面容,来客已经从容地走进房门;回头关上了门,才低声说道: “我是党派来的。”来客脱下湿漉漉的雨衣,挂上衣架。严肃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堂皇的房间,不慌不忙地撕开衬衫袖口的针脚,抽出一小卷薄纸,递给怀疑地望着他的刘思扬。刘思扬勉强接过纸条,展开,上面没有任何痕迹。 “把它放在水里。”来客吸燃香烟,指点着。 刘思扬满怀疑虑地把纸条放进面盆的水中,他不相信党会冒险派人来找他。然而,纸条上隐隐约约出现了字迹: “思扬同志,兹派老朱同志前来联系。李敬原” 刘思扬捞出纸条,揉烂,撕成粉碎。回转身便问: “你是老朱同志?” 来客笑了笑,点头说道:“老李派我来的。” 刘思扬仍然不肯深信,他慢慢地说:“太意外了,外边有特务监视……” “老李熟悉你的家,叫我从江边翻墙进来。刚才雨大,特务躲雨去了,侥幸没有出事。”老朱停了一下,声音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像盘问,又像批评:“老李很不满意你在报上发表的谈话。你忘记了你曾经是个共产党员?”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没有任何丧失立场或者损害党的利益的行为。” “不,你现在还不能自称为共产党员。”老朱冷冷地说。 刘思扬陡然站立起来,这句沉重的话使他马上失去了冷静。他的脸涨红了,他不相信自己竟不再是共产党员。他永远也不能听到这样的话,他要申辩,忍不住急切而简单地惊问: “为什么?” “根据党的规定,任何同志从被捕时起,便脱党了,这点,我想你是懂得的。现在,你又发表了一些言论,向反动派‘表示感谢’!‘表示支持’!‘表示不参加政治活动’!你觉得这和共产党员的称号,能相容吗?” “不,我没有这样做,”刘思扬提高了声音:“这全是敌人的造谣诬蔑!” “事实当然胜过雄辩。”老朱稍微平静了些,解释道:“老李分析了你的出身、历史和过去的表现,他对你的出狱有许多怀疑之点。虽然你的谈话发表在一贯造谣的《中央日报》上,不过,无风不起浪……所以决定派我来查清事实,如果你没有丧失立场的行为,那么,党必须设法公开揭穿国民党对你的无耻诬蔑。” 刘思扬毫不犹豫地说:“这种诬蔑,不仅是对我个人,更主要的是诬蔑了我们的党,而且在群众中造成‘释放政治犯’的假象。” “你的党籍是否恢复,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这次来的任务,是代表党审查你在狱中的表现。根据你的表现和旁证材料,来严肃考虑你的党籍问题。前些时候,从中美合作所里送出的名单上有你的名字,但是缺乏更多的材料……” 刘思扬愤懑地感到党不信任自己,同时又仔细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当他听见老朱谈到渣滓洞送出名单的事,心里猛烈地动了一下。他确信,只有地下党才知道这件极其秘密的事情。直到这时,他才确定,这深夜来客是自己人。 “特别是你出狱的情况可疑。”老朱不顾刘思扬脸色的变化,继续说:“敌人借口和谈,欺蒙群众,当然是可能的。但是为什么不释放别人,连民主人士也没有放,单单释放了你这个‘共产党员’?我代表党正式通知你,把自己的狱中情况和表现,忠实地向党汇报,接受党对你的审查,即使有悔过、自首等等情节,也不能对党隐瞒,应该老老实实向党交代清楚,让党给你的表现作出客观的结论。” “我没有任何丧失立场的行为。”刘思扬有许多理由可以立刻辩解,但他尽力抑制着自己的冲动和痛苦,只简单地说:“党可以严格审查我的言行。” “当然,事情应该,也可以调查清楚,通过和集中营的联系,党也能取得你在狱中情况的材料。而且,我是党派来的代表,在你家里安全与否,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证实你的表现。” “啊,老朱!”刘思扬被这意外的考验惊住了,而且感到气愤,自己也处在特务的严密监视下,他怎能保证对方的安全? “老李也估计过,我进来以后,一时很难再冒险出去,因此,不能不在你家里住上几天,看看情况的变化,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在你家里,如果我的安全出了问题,你难道没有责任?” 刘思扬为难地沉默了。 “四点过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老朱靠在沙发上,呷着浓茶,慢慢说道:“先把你被释放的真相写出来,如果报上的消息是出于反动派的捏造,党可以向群众公布你写的材料,给敌人一个意想不到的回击。” 刘思扬觉得,揭露敌人的阴谋完全必要,也是他早就想作的事,可是他说:“报纸可能不敢刊载。” “重庆的报纸也许登不出来,可是香港可以发表;而且,《挺进报》也可以刊载你对敌人的揭发。” “我现在就写。老朱,你就在我的床上睡吧。明天,我再设法安排你的生活。”刘思扬不喜欢老朱傲慢的神情,说话时心情很不舒畅。 “何必现在就写?我们有的是时间,多谈谈不好吗?”老朱嘴角上叼着烟,坐到床边,用力脱下被雨水湿透的皮靴,抬起头来,看了看不愿休息的刘思扬,语气稍微缓和下来:“我了解你急切的心情,现在写也可以。不过,党需要我们作更多的工作,你要注意身体才好。你在集中营里,吃了不少苦头吧?” “我支持得住。”刘思扬漫声回答着,开亮了桌上的台灯,铺开了纸。党派人来了,他意想不到,照理,象他这样被软禁在家里的情况,是不应和党发生联系的,党也不会来找他,可是,毕竟来了,来得这么急……然而,老朱的谈吐中含有另外的东西,党还有怀疑,对自己存在着戒备。这使刘思扬深深地感到委屈,但他觉得,这种委屈的心情,是不健康的,任何人,能对党的审查怀着这种情绪么?帮助党查清情况,才是自己该做的事。 第二天早上,刘思扬把夜里写好的一份个人署名的公开声明,用毛笔抄录一遍,交给老朱。但这只是一份声明,而不是机密材料,和老朱的要求并不相同。他用这份公开声明,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揭露国民党释放政治犯是彻头彻尾的欺骗。这份声明,可以在任何报上发表,丝毫也不会泄漏党的机密。接过这份声明,老朱看了看工整的字迹,赞扬道: “你这一手字,写得不坏。” 刘思扬悒郁地笑了。他过去给《挺进报》抄录新闻,也是这样写的。但他不愿在同志面前,夸谈自己的过去,只简单地解释道: “老朱,这份声明,我把到二处的情况,朱介和我的谈话,怎样强迫释放我,又软禁在家里,都写了。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玛丽,更没有发表任何谈话。” “好的,我先看看再说。”老朱把声明放在桌上,亲切地拍了拍刘思扬的肩头:“现在你该睡觉了。其他事情,以后再谈。” “我不疲倦。” “不行,非休息不可!” 正在这时候,二哥忽然推门进来了。他看见房内有个陌生人,吃了一惊,停住脚步,过了一阵,才说道: “快吃早饭了,我以为你还没有起床……思扬,你出来一下。” “老刘,”老朱点点头,低声说道:“你去罢。” 刘思扬略一迟疑,便随着二哥,走出房门。 “房间里的人是谁?”二哥低声问道,掩盖不住内心的忧惧。 “我的朋友。”刘思扬回答。 “他怎么进来的?” “翻墙。晚上来的。” “唉呀!特务就在大门外,你怎么又……”说到这里,二哥忧虑重重地埋怨起来:“三弟,你简直要我的命啊,万一特务发现了,岂不是连我也要吃官司。
“你既然知道有危险,就应该保护他的安全。” “保护他的安全?我办不到。” “你忘记了我昨天告诉你的话?”刘思扬严肃地说道:“就说他是大哥从上海进出口公司派来的人,到重庆办货。给他布置一间客房。” 二哥迟疑了半晌,终于说:“这可是有点危险。” “你不是想给人民做点事吗?这次给了你一个机会。” 二哥沉默了片刻,放低声音,勉强说道:“你请他下楼吃早饭吧。” 在餐室里,二哥只和老朱简单地应酬了几句。三个人,都默默无言地吃饭。饭后,老朱命令刘思扬休息,刘思扬勉强服从,睡了几个钟头。下午,老朱看过了刘思扬写的声明,又对他谈了一些地下党最近的活动情况,接着,便提起了老李交代的,要他详细书面汇报狱中党的情况,以便进一步设法加强联系,营救被捕的同志。 老朱谈得很含蓄,很有信心。刘思扬却不像写公开声明那样,很容易就答应下来。他知道,虽然自己没有掌握全部情况,可是知道的事也不算少,如地下党和渣滓洞有比较经常的联系,不时送去文件,药物;又如老许对狱中斗争的意见;监狱党的组织情况……这些,都是极其机密的情报,能轻易告诉任何同志么?地下党当然急需这些材料,可是,一年来的复杂斗争,使他有了较多的经验,他知道,这种机密情报,只能口头告诉负责同志,而不应该写成文字。只能向李敬原同志本人报告,不能写成文字的东西交给联络的同志。何况老朱和自己一样,现在也处在敌人的包围圈里。不过,拒绝写出机密材料,会不会加深党对自己的怀疑呢?刘思扬觉得,不应该多想自己,只该根据党的原则办事。这不是写自己的声明,不能因为怕自己蒙受委屈,而把党的机密轻易告诉任何人。 “让我考虑一下。”刘思扬终于回答了。 “好吧。”老朱谅解地笑了笑。“地下党之所以急切需要狱中的材料,是为了根据情况,便于组织营救。”老朱略一迟疑,又说了下去:“上饶集中营,不是组织过暴动吗?集中营里的同志最好和地下党的武装力量结合起来,里应外合。我认为,必须加强地下党和集中营里党组织的联系。等党对你的审查作出结论以后,我想,党可以派你参加和狱中党组织保持经常联系的工作。” 老朱说罢,用烟头接上一支新的香烟,看到刘思扬不愿多讲话,便深吸了两口,接着说道:“你掌握的情况,明天,或者今晚上,把它详细地写出来。详尽地写出狱中党的组织情况,活动规律,包括你知道的同志们的表现,今后可能采取的联系方法等等。用书面报告,有它的好处,它比口头汇报准确得多;当然也有缺点,比较危险。可是,我相信,你的报告一定能够顺利地带出去交给党。现在,我有了你大哥进出口公司代理人的身分,就能用你二哥的汽车,公开出入‘刘庄’。老刘,我希望你严肃地完成党交给你的这一重要任务。这对于查清你在狱中的表现,也很有帮助。” 刘思扬沉思了片刻,终于缓慢地回答: “我没有什么可写的。” “不!”老朱摇摇头,声音缓而轻,却带着很大的压力:“你仔细想想。任何人,对党不能有任何保留,这是我们党的原则!” 老朱离开座位,站了起来。带着不太信任,也不重视的神情,把刘思扬早上交给他的那份声明,随手抛在桌上,转身向客房踱去。 刘思扬陷入深沉的痛苦中了,这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感到老朱掷还了自己写的声明,是一种明显的威胁,似乎表明:如果不写出机密材料,便根本不考虑自己恢复党籍的申请。这使刘思扬十分为难,并且产生了新的怀疑,他觉得老朱的这种态度,不象一个共产党员……天亮的时候,刘思扬忧悒不安地来到花园里,作了几下深呼吸,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突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老朱为什么这样急切?他的注意力为什么集中在狱中党的情况上,而不是像他刚来时说的,他的任务是审查自己?为什么要把写不写这份材料和处理自己党籍的问题混在一起?一个明显的疑团,立刻横梗在 刘思扬心头。 刘思扬警惕起来。他觉得应该更加冷静地深思,仔细研究一下这自称为地下党代表的人不正常的出现。 这时候,大门口的侧门轻轻地开了。送牛奶的工人,走了进来。和每天早晨一样,送奶的工人走过林荫道,把几瓶牛奶放进台阶附近的牛奶箱。刘思扬慢慢走向前去,想拿一瓶鲜奶。那送奶工人,像知道刘思扬的心思似的,特地挑了瓶牛奶,递到他手上,说道: “这瓶是你的。” 送奶工人说到“你的”两字时,颇有深意地看了刘思扬一眼,便转身走了。 刘思扬拿着牛奶瓶,心里一动,“这瓶是你的。”话说得有点蹊跷。刘思扬上楼时经过老朱寝室门口,立刻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了过去,他已明显地感到处境的危险。 他把牛奶拿回寝室,仔细端详着,瓶子和其他奶瓶一样,没有不同之处。把牛奶倒进钢精锅里,牛奶里面也没有其它东西。刘思扬茫然地坐在桌边望着奶瓶,慢慢地目光落在刚才丢进废纸篓里的奶瓶纸盖上。他立刻毫不迟疑地拾起纸盖,仔细地摸了摸,发现纸盖比平常的稍厚一些。他匆忙地撕开纸盖,一张纸条,立刻出现在眼前。纸条上有着他熟悉的李敬原的笔迹。 敌人对你极为注意。处境危险,立刻出走!脱险之后,坚决隐蔽,勿轻率找党。 “勿轻率找党?”刘思扬紧张地重复着纸条上的这句话。啊,“就是遇到化为美女的毒蛇,我们也要把它识破!”老大哥的话,清楚地出现在耳边。刘思扬想起,前天晚上那张虽然有着李敬原姓名的纸条,却是明矾水写的,而且在夜里,辨认不出笔迹。现在手上这张纸条,才是老李的亲笔。那个自称老朱的家伙,正是一条毒蛇! 刘思扬抢步关上房门,上了锁。气急败坏地取出被敌特掷在桌上的那份声明,投在电炉上点燃烧掉。直到纸张变成灰烬,又将纸灰捧进洗脸盆,放开水龙头,把纸灰全部冲进排水管去。他烧掉这份声明,不是为了保密,而是发泄内心的极度愤怒。 接着,他想立刻出走。可是,天色已经大亮,白天里无论如何出不去了。他藏好开角门的钥匙,正要仔细考虑一下当前的对策,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 “谁?”刘思扬大声问道。 “是我,老朱。” 一个念头在脑际一闪,刘思扬立刻冷静下来。他需要稳住这条毒蛇,主动向他汇报“情况”,用假材料将他引入歧途,粉碎敌人的阴谋。然后,拖到晚上,趁这奸狡的“红旗特务”(“红旗特务”,伪装进步面孔进行破坏活动的特务。)得意忘形之际,寻找机会,突然出走。于是,他沉着地答应了一声,便走过去,轻轻地开了锁,并且毫不迟疑地拉开房门。第 1 2 3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