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嚓!”忽然传来一声扳动枪栓的声音。墙头上露出了阴险狰狞的岗哨的嘴脸。 “这些家伙太放肆了!难道,倒水的自由都没有了?”高邦晋愤然叫道:“把盆子给我!” 学生听得这话,更似火上加油,一个个拿起木盆,舀满水,像倾泻心头无尽的仇恨似的,拚力向墙头泼水。 “干什么!” 迎着墙外粗暴的吼叫,迎着电网之间移动的枪口,小宁、霍以常、景一清站着不动。 “我们喊啦啦词?”小宁问着。 “大声喊!”高邦晋鼓励地说:“你们喊,所有牢房都会支持。” “这样做,是不是……”景一清略显迟疑地问了半句。 “在敌人的迫害下,只有懦夫才怕斗争!”高邦晋愤然睁大眼睛。 学生们正在气头上,略微商量了一下词句,小宁喊声“一,二,三——”,三个人便齐声啦了起来: 特务,特务,死笨牛 ,
学生倒水有自由, 你有枪杆我不怕, 天生一副硬骨头。 特务,特务,丧家狗, 老板垮了台, 你往哪里走!…… 一听见喊声,江姐立刻放下手边的东西,走到签子门边,她稳重地站定了。 “谁在呼喊?” “新来的几个学生。”孙明霞说。 “听,”李青竹在后边说:“好像在喊啦啦词。” 传来的阵阵吼声,愈来愈大了: 特务,特务,太无耻,
专门供人来驱使! 叫你杀人就杀人, 叫你吃屎就吃屎! “为什么这样?”江姐惊讶起来,她回头注视着李青竹和孙明霞的眼睛说:“听出来了吗?这派头不对,很不对。” “几个学生都很年轻,不懂事。不过,”孙明霞说:“景一清原来是重庆大学附中的学生,一向表现不错,是我发展的地下社员。” “学生没有问题,问题在于指使他们的人。”江姐立刻问道:“刚才是谁带学生到水池边去的?” “好像只有左腿受了伤,新来的那个人。”有人答道。 “党已经决定,不许随便发动斗争,我们不支持这种错误行动。”又有人气愤地说。 “对。”江姐毫不犹豫地吩咐:“明霞,马上把这个意见通知各室。” 正说着,院坝里响起了纷乱的跑步声。余新江向水池边跑去了,丁长发和楼七室好几个人都跟着跑去了。 猫头鹰、狗熊嚎叫着,带领着一群特务,出现在地坝里。猫头鹰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冷笑,像终于找到了对政治犯进行报复的机会。年轻的学生刚从后边走出来,他就狂喊起来: “看守员,把5782号,5784号,5785号,统统钉上重镣!”眼光从每个学生脸上扫过,冷笑着,“胆敢触犯所规!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谁再闹,渣滓洞今天就全体停止放风!” 话音未落,一群野兽当啷当啷地拖来三副重镣,立刻给学生钉上。 小宁,霍以常拖着脚镣,试着走了两步,就满不在乎地向牢房走去,景一清迟疑了一下,也拖着重镣向牢房走去。 高邦晋涨红了脸,正想大声抗议,却被余新江堵住嘴巴,又一个人走上前来,架着他大步拖回牢房。 冲进地坝来准备乘机报复的特务,望着一间间毫无反应的牢房,只好茫然站着……没有找到发泄机会的狗熊,恶狠狠地冲到楼七室门口,哗的一声锁死了铁门…… “奇怪,”回到铺位上,孙明霞越想越觉得有些蹊跷,忍不住悄声问着江姐:“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江姐温和地反问道:“你说咧?” “江姐!”孙明霞被提醒了。她点着头说:“我倒想起了一个小问题,高邦晋不是告诉小余,说老许现在关在梅园吗?” “他是说过,”江姐问:“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不管老许是否关在梅园,”孙明霞说:“老许离开渣滓洞的时候,敌人做得那么机密,谁也不知道关在何处,高邦晋怎么可能在二处听到这样机密的事情?” 望着江姐带着鼓励的眼色,孙明霞又说道:“我是学医的,我知道骨折要裹石膏,‘披麻带孝’根本不应该在脚上箍个石膏筒。”她认真地思索着说:“我疑心,他是个十分危险的敌人。”但她似乎拿不定主意,又轻声问道:“江姐,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完全可能。”江姐已经得到老大哥的通知,知道新来的人昨晚上的可疑行为,所以她毫不迟疑地说:“我们知道,他已经和小余接上了关系。可是党还在继续审查他,因为他的言行中,有十分可疑的地方。他怎么可以不通过组织,擅自发动斗争?而且动得这么急迫,事前根本不向党打招呼,这哪里是自己人的味道?对高邦晋必须彻底审查。” “马上通知楼七室?” 江姐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慢慢说: “他们已经这样作了。刚才小余他们不是把他架回去了吗?” 响起了急骤的梆声。接着,地坝里又涌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特务冲向牢房去提人。 过了一阵,签子门边,有人转来告诉大家:来了几个特务,把高邦晋押走了。 “他走了?”孙明霞诧异地问。 江姐沉默着,新出现的这个情况,并未使她惊讶。高邦晋会离开这里吗?没有这种可能。相反,一个新的判断出现在心头:高邦晋很可能在掀起风潮以后,又借提审为名,出去接受新的指示。但她没有把自己想的都讲出来,只简单地答道: “不必替他担心,他会回来的。” 在晚霞笼罩的院坝里,两个特务架着高邦晋在高墙里面出现了。他困难地向楼上牢房移动脚步。 这时,楼七室的伙伴们正在地坝里放风。学生从厕所出来,一见高邦晋,像久别重逢一样的激动,忘记了脚上当当作响的重镣,蹦跳着,叫着: “老高,老高……你回来了!” 高邦晋见着年轻的学生,眼里也闪着泪珠,把两只手臂从特务肩头上抽回,伸向景一清、霍以常,他望着小宁倔强的笑险,显得分外感动: “共同的斗争,把我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你们看,现在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 小宁吃力地拖着重镣,高兴地举起了拳头:“什么力量也不能使我们害怕。” “还是先把老高同志扶回去休息一下吧。”景一清招呼着。 丁长发走过来,向高邦晋笑了笑:“几个学生娃儿拖着重镣,自己走路都不方便,让我来搀扶你!” 旁边又来了一个热心的人,“我也来一个!” 高邦晋感激地向他们点点头,又对学生叮咛着:“你们在地坝里多耍一会儿,今天我受刑很轻,很轻!”说罢就让丁长发他们扶走了。 狗熊站在楼七室门口,正在和谁低声讲着什么。听见后面有脚步声,狗熊回过身来,像往常那样,恶狠狠地对每个人扫视了一眼;扬扬手里提着的皮鞭,离开楼七室的牢门,快步走下楼去。但是,高邦晋还是听见了狗熊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行,收风以后不能开牢门!” 走进牢房,丁长发他们把高邦晋扶回他原来的铺位,对他笑了笑,跨出牢门,又去享受收风前最后几分钟的自由呼吸去了。牢房里没有旁人,连重病的老大哥也出去了,只剩下正在擦洗楼板的余新江。高邦晋看出,刚才正是余新江和狗熊在说话,他一直蹲在牢房里没有出去放风。被高邦晋撞见以后,此刻余新江不自然地放下了卷得高高的袖口,又把披在肩头的上衣取下来,但不是把它撂在自己的铺位上,而是用力把它扔得远远的,扔到牢房深处的屋角。接着,拿起了一个木水盆,他看了看高邦晋,点点头,勉强地招呼道: “老高,你回来了?” “糟糕!”高邦晋像在自语,又像有意解释和吸引对方注意似的说:“审问时,特务说陈静被捕了……” “我要打水。晚上谈……”余新江走到牢门口,似乎又心神不宁地回头说了一句:“快收风了,我马上回来。” 牢房里,只剩下高邦晋一个人。他轻脚轻手溜到签子门边,朝外瞅了一眼,看见余新江愈走愈远了。高邦晋敏捷地窜向屋角,提起余新江扔在屋角的那件上衣,他仔细一看,就发现,袖口衣缝隆起的地方,暗藏着一张纸条,他轻轻取出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简单的字: “信收到,遵嘱付来人银圆壹百元。” 高邦晋细看了一下,又把纸条藏回原处,把上衣照样摆好,立刻跳回到自己的铺位躺下。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走廊外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余新江端着小半盆水回来了。走进牢门,目光一扫,余新江又勉强地笑了笑,从屋角捡起那件上衣警惕地披在肩上,才放心地把抹帕放进木盆,拧干,再蹲在楼板上继续揩拭着楼板上的泥污,像用这些动作来掩饰他的失慎…… 特务在地坝里嚎叫着。人们陆续回进牢房。 “这么快就收风了?”高邦晋问候着收风归来的人们。“又是狗熊捣鬼!” “我才不怕他咧……”学生乱哄哄地嚷着。小宁回头又热情地招呼着高邦晋。“你看狗熊那副鬼相好凶!” 高邦晋扬了扬两只手臂,“我也看看。”他有意让学生扶着他,一同站到牢门边,了望着悄然降临的又一个黄昏。 “猩猩到院坝来了。”小宁叫道。 里面有人应了一声:“当心,猩猩露面,总不会是好事!” “我怎么看不见呢?”高邦晋把双手高高地举起来,抓着铁签子门,踮起脚尖了望。 “你看,那不是!”霍以常朝外边指了指,“猩猩都看到我们了。” “啊,看见了,猩猩的脸色好象也比往常阴险……”高邦晋缩回手,担心地说着。但他确信,猩猩已经清楚地看见了他暗示的动作。 一会儿,便见猫头鹰带着一群特务冲上楼来。 “楼七室,5783号,出来!” 猫头鹰吼叫着,特务推开牢门,把高邦晋架走了。 过了半个钟头,在暮色朦胧中,高邦晋又回来了。他脚上多了一副脚镣。学生们围拢去,替他洗涤额角上新的血污。 “你脸色多不好,你的腿……” “是猩猩打的吗?”学生们关心地问着。 “没有什么。”高邦晋淡淡地笑笑,不在意地摇摇脚镣,回答道,“泼水的事,敌人现在该发泄到了顶点。”隔了一会,高邦晋叹口气,又说道:“不过,以后,我们千万也别那么瞎闹了,很不好,很不必要。” 余新江笑笑,点头赞同着高邦晋的话。学生便沉默了,都低下头去。早上发生的事,还像一片乌云似的罩在他们心头。 高墙外边,突然响起了绝望的嘶吼,尖锐地飞进牢房来。 “……我……没有送信,没有……我冤枉呀!……我,效忠党国……十年呐,……冤枉,……我没有得一百块银圆呀……” 探照灯光划过夜空,白色的光柱指向嘶吼着的,在一群特务扭拖下,缩成一团的,那个作恶多端的狗熊。 高邦晋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很不满意,猩猩办事那么不利落,他担心,会叫狗熊嚷叫出乱子来的。高邦晋暗自观察着人们的神情,幸好没有什么变化…… 人们不屑多看,各自回到自己的铺位,静静地躺下来睡了。 夜深了。竹梆声已敲过半夜……学生都睡熟了,余新江还没有来找高邦晋谈陈静被捕的事。高邦晋闭着眼睛,越想越觉得不妥,心里渐渐产生了强烈的不安,逮捕狗熊时的嚷叫,一定会引起怀疑。他觉得自己有被随时揭穿的危险。猛然间,心头一惊,他发觉自己失策了,安知余新江那封信不是假的,故意用来引他上钩的?当初,他为什么不仔细想想再行动呢?完了,他的真实面目已经暴露无遗了,如果再呆下去,他不知道将会遇到什么意外!头脑一阵轰鸣,他象看见周围黑暗中的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又像看见了徐鹏飞乌黑的脸,陡然狞笑起来……此刻,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一种求生的欲望,使他想逃。他睁大恐惧的双眼,正要想翻身起来溜到牢门口去,余新江已经回过头来看住了他。躺卧着的人群,在这漆黑的午夜,忽然三三两两地,不声不响地坐了起来。 “高邦晋,你起来!”余新江对着高邦晋,突然厉声地问: “你到底是谁?” 高邦晋陡然一惊,又迅速镇定下来,声音低沉,有力,而且带着强烈的不满。 “谁?新闻记者高邦晋。” “呸!” “你这是什么意思?同志!” “谁是他的同志!”黑暗中有人愤怒地驳斥。“回答,你到底是谁?” “我要抗议!即使我没有制止学生胡闹,你们也不能这样粗暴地对付自己人……” “住口!给我站过去。”余新江的手朝牢房深处指了指。 “你这是对待受伤同志的态度?” “站过去!” 在昏暗的灯光下,高邦晋发现,一屋人的神情都变了。余新江盛怒难犯的神情,还有满屋人的怒目,不由得使他不寒而栗。他顺着余新江指的方向蠕动着身子。同时又发现,几个人影,正向牢门走去。如果堵死了牢门,掉在这一群人手上,他就完了。他陡然回转身,扑向牢门,正要大声呼救,不料,黑暗中伸出几双铁钳似的手,一下子就把他凌空提起,卡紧了他的喉头…… “这,这是干啥子?”三个学生被惊醒了,诧异地问。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人们事先没有告诉过他们。 “老实点,好得多嘛!”沉重的膝头抵住高邦晋的胸膛,把他紧紧压在漆黑的屋角。
“他是坏人?”小宁不能理解,“他不是共产党员吗?” 三个学生默默站在一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们等一会儿就知道了。”余新江告诉学生。 “门边注意点!”丁长发说着,拿下了平时衔惯了的空烟斗,“大家坐下来,慢慢说嘛!” “我……我……”这头毒蛇不由得哆嗦起来。 “你是谁?”余新江问。 “我,我怕……”他面色惨白,喘了口气,喉管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怕啥!”丁长发笑了。 “你是谁?”钢叉似的指头掐紧了他的喉管。 接着,又一阵哆嗦,从他那难听的喉音中,困难地吐出了一个阴险的名字: “郑……克昌!” 余新江听老许讲过这名字。他立刻追问道: “你说的陈静在什么地方?” “不,不……知道……” “他不是高邦晋?”小宁奇怪地问。 “特务!”霍以常咬牙切齿地回答:“他欺骗我们!景一清是地下社员,一定是他告密的!” 景一清肯定地判断说:“他故意唆使我们喊啦啦词,好破坏党的领导!” “他二辈子也休想再骗我!”小宁的拳头捏得咕咕响。 郑克昌渐渐喘过气来,听见了学生的谈话。卡住脖子的手又一用力,他只好供认着: “本,本来……处长……记者招待会……陈静跑了……” “你说说,”丁长发问道:“你别的牢房不去,为啥子单到我们楼七室来?” “这,这……”郑克昌哆嗦得更厉害了。这时,走廊外传来巡逻特务的脚步声。这声音又使他在绝望中出现了幻想,他故意大抖起来,希望楼板嚓嚓发响,来引起巡逻特务的援救。 “抖啥子?收起你这一套,”余新江低声喝道:“要是特务听见了声音,马上卡死你!” 郑克昌停止了哆嗦,翻翻白眼珠,无可奈何地,一动不动地躺着。 “说!” “处长利用和谈的机会,把刘思扬软禁在家里,后来……派我冒充……地下党……” “刘思扬是你抓的?”霍以常扑上来,卡住郑克昌的脖子。 “打死他!”小宁冲上来就打。 “慢点!”景一清阻挡着同学,“现在正在审问。” “谈谈你的任务。”余新江不慌不忙地追问。 小宁一把扯住郑克昌的头发,又伸手去抓他的瘦脸。“说不说?我把你的眼珠挖出来!” 郑克昌动也不能动,学生说了的话,真会干出来的。 “我,我说……”郑克昌哆嗦着。“派我找狱中党……地下党……找你们的联系……” “哪个派你来的?”丁长发问。 “招出你们的全部计划!”余新江补充了一句。立刻有人更卡紧特务的脖子。 “我,我说……特别顾问……”郑克昌绝望地从喉管里挤出他实在无法隐瞒的真情…… 第 1 2 3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