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纲》,第二册,翦伯赞著……”刘思扬惊异极了,“这本书从哪里来的?在外边也是禁书呀!” “怎么?”胡浩也有点奇怪。“你们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图书馆吗?” “图书馆?真的?” “真的。” “公开的?” “公开的。” “在哪里?” “等一会儿,我带你去借书。” “哦!太好了。”刘思扬差点叫出声来。在这暗无天日的集中营里,竟有个图书馆,真是想不到的事。“成岗,你知道么,这里有图书馆!”说完,刘思扬才看见成岗手里也拿着一本书。原来,成岗是从另一个人手中得到的。 成岗微笑着,没有讲话。 坐在旁边的一个人,这时低声插进来说:“这里的图书馆,书很多。” ……牢狱里一片静寂,鸦雀无声,刘思扬缓步走到牢门边,他发现,几乎每个牢房,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看书。他立刻醒悟了:这里不仅有复杂的斗争,而且有顽强的学习。在渣滓洞的时候,他就曾经想过,如果在集中营里能够读书,他一定要好好地把自己武装起来。失去自由,但不能失去思想,他深深地觉察到战友们专注的学习,正是一种顽强的战斗。 为什么阴森恐怖的白公馆里,会有图书馆呢?刘思扬不解。但他也初步想到,这一定是战友们多年来斗争的收获。 上午的放风时间终于到了,刘思扬和成岗一先一后地跟着胡浩,用最平静而缓慢的脚步,向图书馆走去。刘思扬发觉自己的心扑通通地直跳,如同去参加一项冒险活动似的,情绪紧张起来。 图书馆设在一间普通的牢房里。光线微弱,仅有一个很小的窗户,这房间在楼房的背面,很不引人注目,门是锁着的,管理图书的人还没有来。 “图书管理员是老袁。”胡浩介绍说:“他马上会来。” 刘思扬记得:老袁是从上饶集中营辗转押来的,但是连他的真实姓名,敌人也还不知道。在楼上,成岗就给他介绍过,但是不知道他是图书管理员。 一会儿,老袁来了,开了门,先走进去,坐在借书登记的桌边,没有说话。 一踏进房间,成岗和刘思扬都嗅到一股霉臭的味道。到处是灰尘,蜘蛛网,仿佛他们不是进入一间图书馆,而是进入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堡。满目破旧的书刊废纸,胡乱堆积在摇摇欲坠的书架上。书架大而且多,塞满了房间,叫人连气都喘不过来。书架之间,只留着勉强能过人的通道。通道的地板上,也堆满发黄的陈旧杂志。借书的人,只能置身在书架的挤压之下,站在废纸丛中,勉强寻找自己需要的书。偏偏这些书籍都没有编号和分类,堆在一起,被尘埃盖着,一取书,那厚厚的灰尘就飞扬起来,变得满屋烟尘,灰雾蒙蒙。刘思扬一进屋,就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为什么大家让灰尘盖满书架,而不打扫一下?图书管理员为什么不把书籍整理出来,至少也该把乱堆在地下的破书废纸收拾干净呀。 胡浩和成岗,已经挤进书架丛中去了。他们一走动,屋子里便灰尘四起。刘思扬迟疑了一下,但是多时未读书而产生的强烈欲望支持、怂恿着他,使他不顾一切地钻进尘埃中去…… 书架上,杂乱的书籍,旧得发黄。刘思扬找了好久,几乎尽是些《世界伟人希特勒》,《墨索里尼自传》,《总裁言论集》,和《特工概论》,《情报学》,《侦察术》,《心理作战精义》,《跟踪方法研讨》,《指纹学》,《爆破讲义》……这些书充塞着书架,也随 地抛弃着。刘思扬感到恶心,连摸也没有去摸一下。后来,他找到了一书架英文图书,其中多数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中,美军的袖珍本读物,小说为主,但又都是些黄色的西部小说,印着庸俗色情的封面,刘思扬也没有去翻它。然后,他发现一书架的字典,《康熙字典》,《辞源》,《辞海》,《四用英文字典》,法文、德文字典以及一些不认识的文字的字典,紊乱地堆着。刘思扬觉得有点可惜,他想去扶正一下这堆字典和辞源。突然,他看到字典当中夹着一本《简明哲学辞典》,刘思扬高兴了,把这本书取了出来,翻开一看,正是他需要的书。刘思扬把书夹在腋下,决定借这一本。接着,他又在烟尘深处,发现了几本屠格涅夫的著作,随手取下了一本《罗亭》。 刘思扬还想再找一找,可是灰尘使他呛咳得厉害,再也呆不下去,只好退到图书馆门口。他把书交给老袁,对方没有接,只把借书登记册推到他面前,让他自己签名登记,一句话也没有说。 刘思扬这时才看见桌上有一支毛笔和一个硕大无比的铜墨盒。被捕以来,刘思扬还是第一次看到笔墨,他提起笔来,很不灵活地签上名,赶快逃出了霉臭难堪的图书馆。回到阳光底下,刘思扬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像从一场沉闷的恶梦中醒来一抨,他简直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可怕的图书馆。 成岗也夹着两本书出来,刘思扬看见他的脸上全是灰,头发也弄成黄褐色的了。 回到牢房以后,刘思扬忍不住说: “这图书馆真该扫除一下。” 成岗看了刘思扬一眼,问道: “怎么,你没有感觉出来?” “感觉什么?”刘思扬诧异地问。 “你想想,”成岗说道:“像这样美妙的地方,特务愿意进去受罪吗?” “哦,成岗!”刘思扬闪着目光,忽然笑了。“我真笨,竟没有想到……” 刘思扬翻开《哲学辞典》,愉快地读着那些许久未曾读到的东西,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就像和多年不见的朋友,在患难中重逢似的。他匆匆地翻阅着,心里很自然地想到,要是渣滓洞的战友们也有这样的书读,那才好咧!一元论,真理,唯物主义世界观,矛盾统一律,质量互变,种族,国家……一连串的术语从眼前飞跃过去。刘思扬放下了书,端坐着。牢房里很安静,大家都在读书。这时,他不禁想起,在刚刚被捕的时候,曾对敌人说过的话:自己是从哲学、政治经济学中找到革命真理的。当时,敌人似乎信以为真了;其实,他这些话只是作为一种“口供”来对付敌人的。他虽然喜欢读书,但读书不等于革命,他实际走过的是一条迂回曲折的路——在那动荡变化的年代里,如果没有救亡运动的洗礼,如果没有学生运动的影响,如果没有许许多多火热的斗争实践的考验和锻炼,更主要的,如果没有党的引导和帮助,他将和旁的仅有爱国热情的知识分子一样,难以最后背叛自己出身的阶级,而为人类的最伟大的理想献身……然而这些,都已过去,作为无产阶级的一名战士,一年多来,他更加迫切地要求自己在斗争中迅速成长起来,一定要经受得住任何考验,永远跟着党。 过了一阵,刘思扬又拿起那本《罗亭》。这本书是土纸印的,灰褐色的封面已经破旧,被补过的。扉页上,有一行楷书的毛笔字:
文优纸劣,特请珍惜 是谁的题字?刘思扬诧异起来。他好奇地翻着,翻着,瞥见书页的土纸中夹杂着几页白纸,赶快把白纸翻出来,原来,有人把书上的破损,缺页,全部用蝇头小楷在白纸上补写出来。刘思扬把扉页的字迹和蝇头小楷比较了一下,是同一个人写的。谁这样耐心,这样认真,这样严肃地叮咛别人,又这样以身作则地爱惜书籍? 刘思扬来到胡浩面前,低声问:“你看,这是谁的字?” 胡浩接过刘思扬递给他的书,移近他那近视的眼睛,看了一下。 “车耀先的笔迹。”胡浩低声说道:“图书得来不易,这座图书馆是罗世文、车耀先领导大家斗争的胜利品。” 车耀先是1940年被捕的,当时他是中共四川省的军委负责人,和省委书记罗世文关在一起。刘思扬在渣滓洞就知道了,但他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看见车耀先同志的亲笔。 “罗世文和车耀先在抗战胜利那年,利用了国共谈判的有利形势.组织了斗争,迫使敌人把捕人时没收来的书刊,集中起来,在息烽集中营里办了图书馆,管理员就是车耀先。”胡浩接着又说:“后来,息烽的人搬来白公馆,这些书也搬来了。特务的破书也堆在一起。车耀先每天都在图书馆里,修补图书。所以许多书上,都留下了他的笔迹。他用的那个大铜墨盒,现在还在图书馆里……” “思扬,你来看,这本书太好了!” 刘思扬回头一看,成岗正被一本书吸引着。 “你看的什么?” 成岗把书一合,封面上的字露出来了:《从一个人看一个新世界》
“看完了给我。” 成岗点头。 “还借了什么书?” “《读书偶译》。” “邹韬奋的?” “嗯。” “先给我看看。” 第 1 2 3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