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飞驰着…… 前面葱绿险峻的山林渐渐逼近,青木关到了。轿车在军警林立的检查站前减缓速度,停下来。李敬原把一份证件交给司机。司机从车窗上把证件递了出去。盘查的宪兵接过了那张蓝色的特别通行证,看了一下印鉴,便退还给司机。 宪兵挥挥手,恭敬地让开了路。 轿车从检查站开出,离开成渝公路,转向去北温泉的支路。 蔚蓝色的天空,在深秋时节,一尘不染,晶莹透明。朵朵霞云照映在清澈的嘉陵江上,鱼鳞似的微波,碧绿的江水,增添了浮云的彩色,分外绚丽。 轿车傍着山岩,沿着江边公络,开进了景色如画的温泉公园。 李敬原下了车,拄着手杖,让过一群群匆匆涌向温泉和湖心亭的年轻学生,缓步踏过一段曲折的鹅石嵌花路面,随意浏览着直立在路旁的笔柏和树丛间的花草亭台,向清幽的数帆楼走去。 刚来到这公园旅舍——数帆楼门口,白衣茶房就迎了出来。李敬原回头招呼了声:“司机,吃了午饭再叫你。”便把手杖、呢帽递给茶房,径自跨进了寂静的楼房。 汽车司机走了过来,叫了碗清茶,便在楼口边坐着守候。他的神色泰然,悠闲的目光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李敬原在一间装饰典雅的客室里,见到了从华蓥山纵队来的老太婆。她是按照通知,特地赶到这里来和川东特委的李敬原会晤的。 李敬原向老太婆详细传达了南方局派来的代表对当前工作的指示:要求地下党将党的工作重心,迅速、坚决地转向迎接解放的斗争。 老太婆注意地听着。和蔼的面容,一直微微带笑,她领会着游击队在解放前夕应该负担的任务。 “我们一定要抢在敌人前面,保全重庆这座工业城市。”老太婆插口说:“按照南方局的指示,除了配合一野和华北野战军从川北进军;我们还可以从华蓥山抽出部分兵力,向重庆方面移动,到时候配合二野部队……” “解放军快速进军,可以造成敌人的慌乱,南方局明确地指出了这点。”李敬原点头同意说:“不过上级认为,游击队配合川北进军任务已经很重了,抽调多少力量,要你们根据具体情况提出计划,再作决定。” “美国秘密军事代表团,再加上蒋介石亲自出马;要把山城完整地保护下来,重庆地下党的任务更重!” “他们会尽量克服困难,完成自己的任务。” 李敬原的声音里,充满着确有把握的自信。像有力地支持着他这满怀信心的语音似的,从窗外隐隐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年轻人的声音,听得出来,那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在林从中酝酿护校的事。因为近来敌人已无心照管这远距市区的郊外,所以学生们得以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起来…… 老太婆会心地笑笑。替李敬原换了杯热茶,听他继续讲下去。李敬原告诉老太婆,南方局要他们再研究一下营救集中营里被捕战友的问题。李敬原告诉她,南方局的代表出发来重庆之前,南方局曾一再指示说:“这批同志是久经考验的战士,是党和人民的好儿女,是解放后接管城市的宝贵干部,一定要用一切办法抢救出来,牺牲愈少愈好!”到重庆进一步了解情况后,南方局的代表完全同意许云峰从集中营里提出的意见:在解放前夕,趁敌人慌乱之际,由外面聚集一定力量,突袭中美合作所……并且认为,现在地下党和游击队应当不失时机地立刻着手具体准备。为了确有把握地进行这一工作,南方局还计划由二野派一支先遣队…… 李敬原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把目光渐渐移向窗外。老太婆的目光,也跟着移向窗外。从远方山谷中奔流而来的碧蓝的嘉陵江水,穿过遮天蔽日的温塘峡,向着远处陡峭雄伟的山谷,浩浩荡荡奔流而去。江上桨橹的击水声清脆嘹亮,在峡谷中鸣响;江上的点点白帆,正乘风远航。 李敬原和老太婆暂时都没有讲话。多年的斗争经历,使李敬原在决定任何重要事情之前的一瞬间,总要习惯地再次想一想各方面的情况,看一看还可能出现什么漏洞;即使对情况的判断已有十分把握,如有可能,他也还要听一听别的同志的意见。李敬原把任务传达给老太婆以后,很自然地,更期待着像她这样一位老战友的意见。老太婆完全理解李敬原的心情,但是,她在用心领会南方局指示的同时,却使她想起了在山上和同志们的一段谈话。大家记得:三年前,南方局撤离重庆的时候,曾经传达说,三、五年可能打回来。刚三年过去,现在,我解放大军就真要打回来了。南方局领导对形势的预见是这么科学准确,使大家直感到兴奋和信赖。同志们高兴地说:和解放大军胜利会师那天,要是真能见到南方局的那些同志该多好!可是,同志们又禁不住作起自我批评来了,说要从大局出发才好;现在有多少重要工作,正等着他们去作,他们怎么能够回得来呢?有的同志不服,说南方局的同志不一定回不来,希望和南方局的同志胜利会师,这也不能说是“不从大局出发”呀…… 老太婆没有讲出李敬原急于想知道的意见,但是,当老太婆讲同志们的这番议论时,李敬原却听的十分认真,而且高兴地插问:“我看,你一定是赞成‘有的同志’的观点吧?” “不光是我。同志们都盼望着啦!” 李敬原愉快地告诉老太婆:一年以前,中央就决定成立了川干队,部署在川边,随时待命随军入川。据说当年重庆中共办事处的同志,许多人都参加了这个川干队。毛主席、党中央非常关心这个川干队。周副主席总是经常挤出时间来听取关于四川、西南情况的汇报,找川干队的同志讨论进军四川的问题。 “那还是在陕北的时候?” “不。在山沟里,在行军的路上,一直是这样。”面部极少表情的李敬原,显露出兴奋激动的神情。“周副主席对留在这里坚持斗争的同志都很关心,他经常一个个地问起。你这个在华蓥山坚持斗争的女同志,最近他还托人捎信,问你身体还硬朗不?” “啊唷,这怎么敢当!他日理万机,可是,他还是什么都记得到。”老太婆问道:“最近,他还有什么指示。” 李敬原回忆着南方局代表传达的口气,愉快的语音渐渐带上了那无比刚强、气壮山河的铿锵节奏,使人感到亲切、振奋,更像在他们眼前展示出一幅无比广阔壮丽的革命前景,给人以无穷无尽的革命力量。“周副主席指示说,我们很快就要在全国胜利了。新的革命任务已经摆在我们面前。这就是毫不迟疑地把社会主义革命推向前进,进行到底。在有几亿人口的国家里进行这场革命,不是苦战三、五年能够完成的事业,可能要苦战几十年,或者更长一些,经过极其复杂尖锐的斗争才行。毛主席把我们的革命比作万里征途,说我们目前的胜利,只不过是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我们的同志,都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才好!” “毛主席、周副主席讲得太好了!”巨大的鼓舞力量,使老太婆这样身经百战,久经斗争考验的老同志,此刻也竟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战士那样显得激动。她注视着沉思中的李敬原,说道:“老李,你看我,身体硬朗得很咯!多给点任务吧,挑得动的。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我们还没走完,得马上赶上去呀!” “紧紧跟着毛主席的旗帜前进,我们一定会很快赶上去,走到底的!”李敬原经过深思熟虑,充满自信的话,不仅使他们想得更深,更引导着他们把思路迅速集中到迎接解放的斗争中来。 “给解放军先遣队作向导的同志,已经选定了吧?”老太婆略显急切地问。 “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人。” “谁?” “陈松林。” “怎么叫他去?护厂斗争正在紧要关头!我给你另外推荐一个人。” “好嘛。”李敬原微笑了一下,又恢复了他那沉毅的表情。 “华为。他目前没有负责什么工作。” 李敬原喝着茶,接受了总想为同志分担困难的,战友的好意。 “能搞到一份简单的地图吗?”老太婆扯了扯深灰色华丝葛夹袍的袍角,裹住自己的双腿。 李敬原取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块,递给老太婆。她打开一看,竟是一张详尽的中美合作所全图,地图已经用红蓝铅笔画出了许多军用的线路和符号。 “啊,这是磁器口,这是外围警戒,……”老太婆立刻被地图吸引住了。“渣滓洞。白公馆。梅园在半山上。对,全都注明了,就从这里突破,从山后直插下去!” 老太婆眯着眼睛凝视地图,在她那富有经验的眼光下,地图上浮现出成片的岗峦,山谷,森林和进攻路线。 “这地图太好了,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到时候,我再派给你一个好向导。”李敬原带着深意说。 “除了那个看守员,我们另外还有内线!”老太婆肯定地说。 李敬原笑了笑,拍拍老太婆的肩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你舍得叫那么重要的同志出面领路?”老太婆笑着说。 “只要能营救出被捕的战友,派谁去都行。” “好!”老太婆果断地向老李伸出手来,“一言为定。我们欢迎你的好向导!迎接解放军的向导就包在我们身上,叫华为马上就走。” “你还是那老脾气。”
峡谷的风卷起的阵阵松涛,在窗外,用明朗轻快的回响,盖住了他们的声音。 老太婆想起李敬原转给她的,几次关于敌情的准确情报,不禁感慨起来:“那些身入虎穴,成天和敌人打交道的同志,他们顽强工作的精神多么旺盛!美国秘密军事代表团的情报,又是他们送出来的?” “最先送出这个情报的,不是他们,而是集中营里被囚禁的同志们。通过联络站,他们送出了最宝贵的情报。” “这样好的同志,在监狱里,还送情报,关心党,忘我地为党工作。不救出他们来,对不起党。” 老太婆走到窗前,她的心情分外激动。 “仔细研究敌人的计划,我担心敌人会提前下手。”李敬原取下眼镜,擦去玻片上沾染的灰尘,慢慢地说。 “完全可能。”老太婆望着窗外的苍松,应声回答。 “首先是许云峰,江雪琴,还有成岗……”李敬原说着这些名字,也来到窗前。“他们当然视死如归,但是党期望着他们……” 听着李敬原的话,老太婆的脸色阴沉下来。她来时,同志们还一再嘱托,一定要设法抢救江姐。 “呃,听到他们的名字,我心里就痛苦……”老太婆叹了口气,忽然问道:“江姐和老彭的孩子快三岁了,谁在抚养?” “成岗的妈妈。我上周还见着孩子的,长得真逗人爱。” 老太婆略为宽慰地嘘了口气。 “想着被捕的战友,”李敬原抬头凝望着窗外。“他们的坚贞,勇敢,顽强,机智,永远鞭策着我们为共产主义献身。” “这种心情,也是我的感受……” 战友的心跳着一个旋律,共鸣着。深沉的感情,使他们的思想与愿望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互相给予着更多的爱憎与力量。 李敬原缓缓回过头来,问道:“对营救计划,你还有什么意见?” “完全同意特委的安排。”老太婆毫不犹豫地说:“请转告南方局来的同志,我们保证完成指定的一切任务,一定要尽量多救出一些同志来。” “现在是斗争最尖锐的时刻,南方局通知说,今后你们和上级的联系改用新的密码。密码在汽车上,我回头给你带走。下次你来的时候,我们在城里见面。蟾秋图书馆和江山一览轩茶园,两个地方都在基督教青年会里面,中山公园附近……” 老太婆点头同意。“既然解放重庆的时间提前了,我回去以后,尽快把部队运动一部分到重庆附近来。” 李敬原像记起了什么似的,这时,注视着老太婆的脸。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老太婆眨眨眼睛问。 “他没有牺牲。” “谁?” “十五年前华蓥山根据地党委书记,华——子——良。” “他?真的?” “当然真的。” 她完全相信李敬原的话,但她却又禁不住小声问道:“确实可靠?” “三年前,南方局给我看过一份从敌人监狱里秘密送出来的名单。周副主席指示川东特委,一定要设法和狱中的同志取得联系。我记得,在那份名单上,就有他的名字。” “他在哪里?” “白公馆集中营。” “关在白公馆?子良!你还活着?”老太婆完全被这意外的消息激动了,她自言自语地透出内心的惊喜。 “特务经常押着他到外面来买菜。” “十五年了……真想和他见一次面。”老太婆心里跃跃欲试,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说道:“见一次面未免太少了……” 凝望着关怀她的战友,老太婆的声音里,充满坚决而刚强的感情——
“把所有的同志救出来以后,和解放大军胜利会师的时候,再和他见面!” 第 1 2 3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