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连串的日子过去了。
四月天气,天阳暖和的照耀,微风带有春的气息。陈然和我靠在栏干边,遥望着青葱起伏的歌乐山,尽情的享受着“自由”。
一支长着翠绿翅膀的虫子,飞上了栏干,虫子的头上有一块美丽的透明薄壳,像戴了一顶纱巾,透过薄壳,还可以看见它鲜红的眼睛。入春以来,这种虫子很多,常常撞进我们的窗口,满屋子飞。
又飞来了一支,两个虫子,自由地爬着。……
听!
汽车的响声。
远远的公路上出现了一个黑影,移动着,近了,一部匆忙的吉普车。高墙遮住了视线,但车子是朝我们这儿开的。
楼梯响起来了,走在前面的是不久前当上看守长的刽子手杨进兴。
“进去!”
血红的狼的眼睛瞪着我们。
只放风了七分钟。陈然和我交换着眼色,并排挤在窗口上往外望。
特务们正在从长年上锁的保管室里抱走一叠叠的东西,全是秘密文件,军统和美国特务共同搞的中、英文档案。他们害怕了,想把东西搬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台湾、美国?这些卑劣的家伙!
火光闪闪,墙外冲起了浓密的黑烟。烧焦了的纸片,四处飞散,愈飞愈高,后来,又慢慢地摇摆着飘落下去。
前几天,装甲车载走大批特务,听说外边暴发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但是学生们不可能冲进这里来,这和烧毁档案没有直接关系,自由的人们当然知道敌人为什么惊惶,可是我们却无法知道祖国正在发生着什么巨大的事情!
夜里,陈然得到了通知,要他从黄那儿去找消息。看来,楼下的伙伴们需要知道外边的情况。
焦急地等待着天亮,又焦急地等待放风的十分钟——陈然要冒险去接近黄的窗口。
白天过去了,黄没有答复。
……一种轻微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床靠着墙,隔壁住着黄和“侍从”的墙上有一道被特务封闭了的门。声音正来自门上,是手指在轻敲。一定是“侍从”睡着了,黄要和我们联系。我回敲了一下。床下有点声音。原来,门下边有一条小缝,报纸已塞到我的床下。
六
在昏暗的光线里,陈然和我连夜读着今天的报纸。
国民党反动派拒绝了在“和谈”协定上签字。
报纸刊登了我们的文件:
“……(一)勇敢前进,坚决、彻底、干净、全部的歼灭中国境内一切敢于抵抗的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国人民。保证中国领土主权的独立与完整。
(二)奋勇前进,逮捕一切怙恶不悛的战争罪犯,不管他们逃到何处,务须缉拿归案;依法惩办,特别注意缉拿匪首蒋介石。
(三)向任何国民党地方政府及地方军事集团宣布国内和平协定最后修正案,对于凡愿停止战争用和平方法解决问题者,你们即可照此最后方案大意,和他们签定地方性协定。
(四)在人民解放军包围南京之后,如果李宗仁政府尚未逃散,并愿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我们愿意再一次给该政府的签字的机会。
中国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毛泽东、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朱德。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
百万雄师下江南!一晚之间,横渡长江天险,无坚不摧的人民解放军正在前进!
几天以后,陈然在《挺进报》上写道:
“同志们,让我们欢呼南京解放!
人民解放军先头部队已于四月二十四日上午五时入城,较规定时间提前两小时!”
……
挺进报又写下了解放上海的消息,陈然微笑着,引用了美国通讯社莫可奈何的报道……
《挺进报》紧张而愉快地工作着……。
楼下送来了一件通知,要我们提高警惕。陈然去掉了《挺进报》的刊头、期数和日期,应该严格注意保密。
七
牢门格格地响。
是杨进兴,跟着两个看守员。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坐下!”
毫无先兆的紧急搜查。
毡子撕破了,拖在地上,屋子几乎被抄得翻转过来。
紧张的十分钟,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
特务悻悻地滚了出去,回头,锁上牢门。挂在门扣上的两把大铁锁不住地摇摆。
停止放风,大搜查在全集中营紧急进行……
来得毒辣和狡滑,大概,嗅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
《挺进报》出了问题?不,铅笔、纸和刀片都没有被发现,并未盘问我和陈然。
楼下出了事情?
不安和危险的预感,缠绕着我。难道敌人看出了深藏在每个人心底的东西?
晚上,隔壁没有递过报纸来。陈然想和楼下联系,可是他发现联系已经中断,情况恶化,我们和集体分裂开了。
敌人在注意黄,一张张地检查了他的报纸,陈然和我作着最坏的打算,不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八
搜查的时候,已经发生了陈然和我不知道的事。
办公桌上放着一小张纸。
“中共第七届第二次委员会全体会议,在石家庄附近举行,会议经过八天业已完满结束,全会到中央委员三十四人,候补中央委员十九人。中央委员及候补中央委员缺席者二十人。毛泽东主席向全会作了工作报告,全会批准了一九四五年六月一中全会以来中央政治局的工作。认为中央的领导是正确的。全会批准了由中国共产党发起并协同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及民主人士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新的政治协商会议及成立民主联合政府的建议,全会并批准一九四九年一月十四日毛泽东主席的申明及其所提八项条件,作为与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及其他任何国民党地方政府与军事集团举行和平谈判的基础。
中共七届二中全会着重讨论了在现在形势下,党的工作重心,由乡村移到城市的问题……”
共产党的秘密文件!(1949年3月,国民党统治区的报上刊登了二中全会消息,陈然从黄先生手里得到的时间却要晚得多。《挺进报》到楼下一般都是口头传达,只有最重要的文件才秘密传阅。)
被派来充当所长的那位毛人凤(系国民党的特务头子之一)的亲戚,脸色苍白,抖着手拿起那张又破又皱的薄纸,像拿着一颗就要爆发的炸弹!
“是谁给你的?”快要迸出的眼珠,扫向那个和文件一齐带进来的人。
宣灏,已经被捕好几年了,黑暗的牢房使他的眼睛变得那么近视,以致在他兴奋地拿着这张文件时,没有看见狡滑的杨进兴正跟在他后面……没有理由去埋怨他的不幸。
“我自己写的。”
宣灏不是共产党员,他写不出这个文件。
杨进兴狞笑着,拔出了鞭子。
陈然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和沉重。不能不担心宣灏会被灌进肺里的辣椒水折磨得停止呼吸。
“宣颢是无辜的,是我写的,该我去受刑,枪毙我!”陈然失去了冷静,想说。
一面企图从拷打中压出口供,而同时,那些阴险的眼睛可能正在找寻着某一个受不住内心痛苦而流露出不安表情的人。用酷刑,也是敌人狡滑的手段。
陈然的脸,因愤怒胀得通红,突然,他冲向窗口,高声叫喊:“我……”
我紧紧地蒙住陈然的嘴,好容易把他拖了回来。陈然没有想过,住在楼上,《挺进报》是怎样传下楼的?绝对不说,陈然是做得到的。但敌人只要得到了真正的线索,我们和楼下的联系就有暴露的危险!要发生更大的牵连,而且,消息从何而来?敌人本来就对黄有怀疑!
敌人的侦察在秘密进行,暴露的危险暗中在发展。
九
给陈然送过香烟的看守员。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那张纸是我给宣灏的。”这是和宣灏同牢房的许晓轩对特务说的。
老许的用意十分清楚。
大睁着眼睛,呆立着,杨进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一个钟头之后,老许被叫了出去。那些狡诈的家伙真能被老许吸引住么?但愿他有足够的勇敢和机智。
时间停滞,一分钟像一年,伙伴们不能不为老许担心;要吃午饭了,他还没有回来。
审判紧张地进行:
桌子上放着纸和铅笔,查对笔迹。
敌人不敢轻信,纸片上的字到底是谁写的?
老许在敌人面前拿起了铅笔……
鉴定了两个钟头,笔迹相同。
《挺进报》发行的时候,就是老许,建议用仿宋字来写;他和另外几个伙伴,早已在学着陈然写字的特征。
在老许的枕头里边,杨进兴找到了几张薄纸,一小截铅笔……
敌人渐渐落入圈套。
“文件从哪里来的,和谁联系?”
敌人深怕魔窟内外有着联系。
老许的答复是一个荒诞的,但是确实可能发生的传奇:几天前,放风的时候,管理室内无人,他走了进去,翻阅报纸,找出了二中全会的消息……
敌人冷笑着,不能相信。
“我们的报纸,会登共产党的消息?”
搬来报纸,老许慢慢地翻,他真的找到了。
敌人哑口无言。原来,他们是不看报纸的。
和宣灏对质,口供完全一致。
没有秘密组织和联系,事件是偶然的。
“这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进行‘奸匪’煽动的处置条例?”
按照集中营的惯例,进行秘密组织或者宣传活动的人,会被处死!
从息峰到白公馆,老许经历过牢狱十年,从他决心出面和敌人斗争,他已经没有丝毫幸免的打算。
“写报告枪毙我吧!任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总要把你们缉拿归案,依法惩办!”
敌人没有写报告,他们担心着一件讨厌的事情:报纸既是管理室的,他们就难免负“失职”的罪名,照着匪徒自己的规定,失职人员可能要被判处一年到两年的徒刑,至少会从此失去宠信。所长是上校,但是他的命运未必不会和楼上那位“少将所长”一样倒霉……
烦恼归于敌人,所长室直到半夜还没有熄灯。
杨进兴召集看守员开会,反复叮咛,不准再说“纸条”的事情……
十
我们日夜思念的老许,终于从水牢里放出来了。他被处罚绝食七天,每天只给一碗盐水,身体更加消瘦而衰弱,老许拖着沉重的脚镣,回到伙伴们的身边。依然是那付坚定沉着的面孔,和那忠贞不屈的共产党员的灵魂!
楼上和楼下的联系恢复了。
《挺进报》更机警地照旧发行……。
原载于《红岩》双月刊1956年12月号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