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诸友
我在《民主报》和“新中国剧社”两处工作,对新闻界、文艺界以及大专院校都非常熟悉,“六·一”被捕转渣滓洞的人中几乎没有我在狱外不认识的。除了这些人以外渣滓洞的其他难友中程谦谋、刘国鋕、曾紫霞和胡作霖我在被捕前就相当熟悉。
程谦谋是我在省剧校的同学,我们同一年入学,但不在一个班,我和屈楚同一个班,我们这个班是三年制,他们那个班是两年制。在学校他在进步同学中就很活跃,我是学生自治会的主席,所以和他很熟。1946年初“现代戏剧学会”成立,他和几位志同道合的省剧校同学加入进来,我们就一起共事了。他是“新中国剧社”的总务主任,事情很杂也很多,但他处理问题的能力很强,文笔也不错,是剧社的中坚力量,我们省剧校主要培养的是编导人员,所以他对演戏没有什么兴趣,再加上口音也重,上不了台。他头发有点卷卷的,常穿一件呢大衣,人很精神。珂儿(胡珂)是我1945年带来重庆的,那时她还是个中学生,在剧社是我们大家的小妹妹。我入狱前谦谋和她还没有多少交往,解放后我才知道他们是恋人。谦谋送来渣滓洞我看到的,他关在楼上,因为怕特务知道我们以前的关系,引出别的问题,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联系。
我和刘国鋕认识是在1945年底,当时我和胡克林在负责“青年民主社”的工作,刘国鋕和吴显钺一起从云南回到重庆,胡克林在云南大学时就和他们很熟,所以把他们介绍给我,我们非常欢迎他们参加“青年民主社”的工作。克林和国鋕和我都是极好的朋友,因为这一层关系,我和国鋕来往也比较密切。我们一起领导“青年民主社”,后来又一起加入民盟,我在《民主报》和“新中国剧社”,他搞青运和学运。我们虽然关系很好,但双方的共产党员身份从来没有谈到,彼此心照不宣。他极少到剧社来,但和剧社有很深的关系,社里不少人都认识他。国鋕和克林在经济上都给过剧社很大的支持,国鋕曾替我们搭桥在川康川盐等银行贷款、转手资金,还帮我们推销戏票,我们的总务杜皋翰因为这些事和他联系很多。我曾到他工作的白象街省银行去找过他,但我们经常碰面还是在“青年民主社”。1948年4月份的一天,渣滓洞送来了几个人,我在号子门口看着其中一个像是国鋕,心里很吃惊,他是这几人中最后一个被关进牢房的,进牢房之前我看见他去了厕所,我就喊看守开门要上厕所,他和我说了两三句话,告诉我刘、冉叛变已牵连到下川东,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谈话,第二天早上去洗脸时,我从楼下七室的后窗丢了一包香烟给他,此后再没有联系过,不久之后他就被转移走了。
《民主报》和“新中国剧社”都和重庆的大专院校学生有着很多联系,曾紫霞在重大是进步学生中的活跃分子,我那时就认识她,后来因为谦谋和刘川都在社会大学上课,紫霞在那里旁听,屈楚也去社大讲过戏剧方面的课,他们熟悉起来,紫霞常来剧社玩,我们会面就更多了。在狱中我和紫霞的接触也算较多的,当时仲秋元管图书室,我有时去帮他忙,遇上紫霞来借书,我们就能聊几句。听说她和国鋕是一对儿,我很意外,没想到他们之间会有交往。紫霞和国鋕在性格上差异很大,国鋕忠厚沉稳谨言慎行,紫霞大大咧咧像个男孩子。1953年紫霞来南京到我家看我,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我未敢和她谈及国鋕,后来一直没有联系,直到八十年代初我们夫妻回重庆探亲,听说她已身患癌症,我们去看她,她那时正在写国鋕的传记。她还是比较豁达,她说:“你别担心,我死不了,人生的大事还没办完呢。”
胡作霖是《新民报》的记者,也是“青年民主社”的成员,我们在记者联谊会上经常见面,彼此很熟悉。胡作霖“六·一”时被捕,很快被释放,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再次被捕,他关在楼上,我们之间没有联系过。
刘振美和李青林也是我在入狱前就认识的。
诗人刘振美是我在省剧校的同学,他和谦谋同班,在学校很积极地参加各种进步活动,那时我们比较熟,离开学校后就没有来往了,在狱中也没有联系。
我1944年从成都回到重庆,不久即被特务跟踪,于是托一位教小学的冯老师(地下党员)在南岸花园沟找了间房子隐蔽下来,隔壁住的就是李青林,我在那里躲了一个多月,和李青林天天见面打招呼,但没有更多的来往。我和《新华日报》的邵子南是好朋友,但也没听他说起李青林是他的未婚妻。李青林到渣滓洞来的时候一条腿已经断了,很少出来,我偶尔在牢门口看见她在放风坝里,没有过联系。
除了“六·一”的那批人外,在狱中和我交往很多、关系很好的还有胡春浦、肖钟鼎、蓝国农、何雪松几位。
胡春浦在渣滓洞的斗争中是起了关键作用的,是大家的主心骨。他经验丰富,点子多,又非常讲究斗争策略,和所方交涉总是站在合情合理的立场上,甚至会让李磊他们感到老胡事事都是在替所方着想,这样为大家争取些利益就容易多了。他和医官刘石仁关系很深,狱外的很多消息都是刘石仁传给胡春浦的,所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胡春浦长得高高大大,穿着又好,按现在的话说是个大帅哥。他是国民党四川省书记长黄季陆身边的大红人,看守对他都很客气,他在狱中可以随意走动,不用穿囚服。女牢的张坤壁在管理人员允许下给他洗衣服,照顾他的生活。我们出狱后不久他也出狱了,据说是张群的关系。解放后他到北京、宁夏、四川工作期间我们一直有联系,1958年我写的一出话剧《红与白》上演后引起了很大的争论,他还为我仗义执言,但最终我还是因这部剧被定为“漏网右派”。
肖钟鼎在狱中年纪比较大,我们开玩笑叫他“老妖道”。他管小买部,可以在各室之间走动,所以就成了沟通各室联系的重要人物,特别是男女室之间沟通消息都是通过他传递,在渣滓洞他认识的人也是最多的。他为人很仗义,文革后他到南京来,把当时在南京治病的廖宁君介绍给我,特别嘱咐我:“这是我的老战友‘双枪老太婆’陈联诗的女儿,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她。”
蓝国农是四川省教育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六·一”大逮捕的时候他跑了,但过了一段又被捕。他和我同睡一张上下床,负责我们室和其他室传递纸条的洞口,有要传的东西或接收别室传来的纸条都是通过他。解放后他因为“历史问题”境况很不好,直到八十年代初我回重庆见到他,他的问题还没解决。
何雪松是和胡春浦他们一起从白公馆转来的,因为这一层关系,我和他接触多些,他是楼下五室的室长,总是很热心地为难友们服务,大家对他印象很好。他喜欢写诗,《把牢底坐穿》就是他写好交给我谱的曲。
出 狱
我们被释放出狱很突然也很意外,1949年3月30日上午,看守打开我们号子的门,冲着我喊:“起来,走!”我以为又要转移到哪里去,说:“我把铺盖捆一下。”,看守又喊:“东西不要拿了,快出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敌人认为留着我没什么用,要处决了。走出小门到了外院,我回头一看,仲秋元、唐弘仁他们也一个一个出来了,渣滓洞大门外停着一辆卡车,特务把我们赶上车,大家都以为是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执行”。车转过一座山开到一幢房子前停下,特务又吼:“都下来,都下来!”,我想刑场大概就在这附近。等人都下来,特务把我们带进一间不大的房间,说要开会,我很诧异:难道枪毙前还要开个会,这倒有些稀奇。
过了一会儿,进来了一位军官,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诸位,这两年委屈大家了。今天你们就被释放了,我们今后还要合作,这两年在渣滓洞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对不起了,请大家谅解,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以后我们还要共事。另外奉劝诸位出去以后不要乱说有关渣滓洞的事,说出去对你们没有好处。然后让大家在一张“保证书”上签字,保证出去以后不透露狱中的情况。签完字又上车,说要送民盟的人去“特园”,不是民盟的人送到都邮街“精神堡垒”,我家就住在歌乐山附近,我在半路上就下车回家了。
出狱后,我和仲秋元、屈楚商量去北京参加工作,秋元4月初先走了,我和屈楚4月13日离开重庆去上海,原想转道香港再去北京,但要买上海到香港的飞机票需要证件,我们哪里有?我找了我的老师陈白尘、阳翰笙也没想出办法,我俩又准备到浙江四明山去打游击,但道路也不通。一直等到5月份上海解放,遇到随部队进入上海的刘川,我们就参了军。1950年春天,蓝国农写信给我,我才知道大屠杀的事情,渣滓洞屠杀时的详细情况是文革后肖钟鼎到南京来看我时告诉我的。
(周特生口述,若水整理)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