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坚如挺了挺发酸的腰杆,问:“你究竟是什么职务?”
“我是云阳县的参议员……”
陆坚如拍了一拍桌子:“我问你党内职务!”
“哪个党?”
盛超群瞪着眼睛装傻了。
“装什么糊涂,共产党嘛!”
“你们不是说我是云阳的县委书记吗,我认了还不行?”盛超群说。
“到底是不是?”
“你们说是,就算是吧。”
“那么,谁是你的同党?”
“同党?让我仔细想想,仔细想想……”
盛超群似乎陷入了沉思。
“还想什么?”陆坚如催促道,“快说,你们组织里,到底都有哪些人?”
“有杨发礼,周世碌,还有……还有欧明高……这几个都是县党部的……”
盛超群说得吞吞吐吐。
陆坚如问:“县党部?哪个党的县党部?”
这回轮到盛超群露出一副惊讶模样了,说:“国民党啊,这不会错,共产党里头又不叫党部。”
“还有哪些人?”
“还有财政科的薛科长,三青团的干事长毕澄清,还有,还有……就是警察局的局长周勃了。”
陆坚如不无疑惑地问:“这些人,还有你,在云阳县都算得上是头面人物了。真搞不清楚,你们怎么会去参加共产党?”
盛超群的声音响了:“掩护嘛,要不然怎么叫地下党?再说,不当点小官,办不了事,要枪没枪,要人没人,搞什么革命?”
听到枪支,陆坚如忙说:“云阳那边暴动的枪支,是不是你们提供的?”
盛超群连连摆手,说:“这可不关我的事。枪是周勃管的,通过周世碌与游击队联系。聚会嘛,一般都在毕澄清家。他家那三姨太,一到我们开会的时候,就给我们站岗放哨……”
陆坚如吼一声:“你说的都是实话?不说实话,是要枪毙的!”
“这我晓得,我晓得……我能有几个脑袋呢?”
盛超群说着,将嘴巴鼓起来,吐出一口浊气……
不知是特务们争功心切,还是徐远举急于交差,反正盛超群开的单子成了特务捏在手里的药方,开什么就抓什么。万县两个保安中队开到云阳,把云阳县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云阳的头头脑脑们一个个都被他们拘捕到案,再派一部专轮,浩浩荡荡地押到重庆来了……
审来审去,却实在审不出一丁点儿跟共产党沾边的名堂。这帮乡下土财主,哪儿见过这样的场合,受过这样的惊恐,早把魂儿都给吓丢了,甚至为什么把他们抓到重庆都稀里糊涂搞不清楚。一方面,只得搜索枯肠把平时如何欺压百姓、贪污受贿、强占民女之类的事情如数倒出,另一方面,则八仙过海动用各自的关系拼命疏通,唯恐在这壁垒森严的衙门里掉了脑壳。
连陆坚如都懒得多审了,可就这样把人放掉,又实在不敢。倒是二处那些年轻特务,时不时把这些土财主拖来过堂,对他们妻妾成群偷鸡摸狗的事特别感兴趣,追根刨底详细讯问,连哪个小姨子身上哪个部位有颗黑痣也不放过,羞得他们直想钻进地洞。年轻的特务们正好拿他们开心呢,无聊得很,便将他们的招供当成荤故事听。
徐远举只得把他们先关进了渣滓洞,再派一批特务,赶赴云阳,细细盘查。
土财主们不敢多说什么,可那个警察局长周勃嘴巴挺硬,也因此多挨了几棍子,关进渣滓洞的时候一路上还在骂骂咧咧。
渣滓洞他是听说过的,那里原来是个小煤窑,因为煤渣多,才得了个名字叫渣滓洞。渣滓洞三面环山,一面临沟,地势相当隐蔽,后来被军统看中,将矿工的住房改建成监狱。都说那地方阴森森地可怕,各种各样的传说让人不寒而栗,谁晓得自己也被眼蒙黑布关到渣滓洞来?
摘下眼罩,揉揉双珠,“哐当”一声响,已进了一间牢房。
牢里的人们都在打量着周勃,静静地没说一句话。
“真是活见鬼!把老子关到这里来了!”
周勃垂头丧气地在一张空铺上坐下,扑地吐了一口浓痰。
终于,有人开了腔:“喂,犯了啥子事?”
周勃来劲了:“说我是共匪,他妈的真瞎了眼!真正的共匪抓不到,倒把我这个警察局长给抓起来了。”
有位难友朝刚才说话的男人轻轻道:“老何,这家伙,不是一路的。”
老何点点头。
周勃摸出根香烟来,正要点火,听到一声咳嗽,忙抬头看,见那个老何正冷冷地盯着自己,目光不乏威严。
周勃恍然大悟似地说:“哦,这个规矩我懂,你哥子是牢头,对吧?”
“这是我们室长,何雪松!”
周勃摸出一颗烟,讨好地递过去,说:“室长,来,来,抽根烟……”
何雪松一笑,整盒接了过来。
“都拿去,都拿去,不就是一包烟吗?”周勃装出大度的样子摆摆手,吹嘘着说,“到云阳县问问,哪个不晓得我周勃?二处真是瞎了眼了,抓老子!老子是哪个?啊?追剿云阳暴动的时候,流弹就在我鼻子旁边擦来擦去,嗖嗖嗖地,好险啊,我还不是身先士卒,荣立战功?”
“没错,的确是只特大王八!”旁边的难友又在轻声嘀咕。
周勃没听见,还在眉飞色舞自吹自擂:“奖我的勋章,有那么大!你们不信?等我放出去,拿给你们开开眼……”
何雪松站起身,走到周勃的床边,拍拍他的肩膀,说:“喂,睡到那边去!”
周勃愣了愣,抬头道:“这床不是空着吗?我喜欢睡哪里就睡哪里。”
何雪松推了他一把,显得很不客气:“睡过去睡过去。空铺要留给大家摆东西,向来不住人的。要不要我们动手给你搬搬啊?”
周勃瞄了一眼那个角落,正是放尿桶的地方,忙捂住鼻子说:“不行不行,我闻不得那种气味!”
“闻不得也要睡!你懂不懂这里的规矩,新来的犯人,少说也要在尿桶边上睡一个礼拜。”
何雪松说得一本正经。
周勃忍了忍,自嘲地改口说:“那……那也好,屙屎屙尿倒是方便。”
大家一阵哄笑,何雪松又说:“还有,从明天开始轮到你值日,打扫卫生。这痰是随便吐得的?吐痰一口,罚做清洁一天!吐两口,两天,三口,三天!”
周勃正想吐痰,闻言赶紧憋住,胀红了脸,十分狼狈。
“请问周局长,平时你抓了人,都怎么处置呀?”另一个角落里,蹲着个胳腮胡子的人,阴着脸问。
“打呗,不打,他们肯招?”
说话的那人站起来,逼近周勃了:“说说看,你们平时是怎么打老百姓的?”
周勃这才察觉出架势不对,紧张地叫起来:“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没啥,只想让你也尝尝,什么叫挨打的滋味。”
“你,你想打我?简直是……!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周勃额头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你是狗,一条落水狗!”
周勃恼怒地揪住胳腮胡子的衣领,推了他一把:“你!你骂我是狗?你怎么敢骂我是狗?……”
见两人扭成了一团,何雪松打个手势示意说:“去,给他们拉拉架!”
两名大汉装出劝架的样子冲上前去,拦腰抱住周勃,那位难友乘机挥拳狠揍,周勃像只被缚住的沙袋动弹不得,只能哇哇乱叫:
“救命,救命啊!”
众人都掩着嘴窃笑,谁也没上去解围。这时,年轻的看守黄茂才刚好走了过来,听到喊声,朝牢里探探脑袋问:“怎么了,啊?”
周勃见来了个救星,忙道:“班长,你可要给我断理呀!”
何雪松指指周勃问大家:“是他先动手的,对不对啊?”
“对!”
何雪松又说:“他随地吐痰,我们罚他打扫卫生,他又不服,是不是?”
“是!”
喊得很整齐,也很响亮。
周勃捂着嘴巴,脸都气歪了:“他们胡说!”
何雪松对黄茂才说:“黄班长,你看这家伙,嘴巴硬着呢。我看,还是你们拉出去狠狠教训他一顿吧!”
黄茂才朝周勃吼一声:“周勃,你老实些!你们室长断得蛮公道嘛!”
周勃傻了。
一阵笑声在牢房里飘荡开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情况总算查明了,整个儿开的是大玩笑。云阳县矛盾叠出,勾心斗角,让盛超群卖了的那些人,也有不少死对头,借盛超群的嘴徐远举的刀,来杀仇敌的头,何乐而不为?于是支支唔唔含含糊糊,摆出不少八卦迷魂阵,让特务们的取证调查费尽周折。还有些乡绅,见又多了几个肥缺,眼睛早就盯红了,悄悄地提前喝起庆功酒来,面对重庆来的特务,非但不会给抓去的那些云阳头脑说好话,还添油加醋地胡乱再扣帽子。好不容易使真相大白,周勃等人已在渣滓洞吃了半个多月的牢饭了。
徐远举只能狠狠地训了一顿手下:“你们干的好事!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全他妈的是自己人。现在怎么办,那帮人不依不饶,到处告状,连朱长官都一连接到了好几个电话,你们让我的脸往哪里放?”
陆坚如、雷天元等人,一个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徐远举叹息着,说:“你们这些家伙,整天花天酒地,一干正事就拉稀。交来的那些情报有什么用?尽是一些道听途说、子虚乌有的东西!现在好了,共产党一个没抓到,国民党倒抓了一大堆。你们说怎么办吧!”
“那,只好赶快把他们放了。”
“怎么放?就这么放人家能干吗?”徐远举又火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们懂不懂?”
渝组组长雷天元犯愁了:“那……那该怎么放?”
“摆桌酒,请请这些土菩萨,再跟他们赔个礼,道几声委屈。”徐远举无奈地蹙着眉头说,“都到这样的地步了,还能怎么办?”
陆坚如又问:“那,盛超群呢,也一起放了他?查来查去,除了言行有点激进,也确实查不出什么名堂……”
“盛超群?盛超群能放吗?”徐远举真觉得他的这些手下缺少头脑,忿忿地说,“他耍了你陆坚如,耍了我徐远举,就凭这一条,也该关他一辈子渣滓洞!”
“等会喝酒,处座也参加?”雷天元又来凑热闹。
徐远举哭笑不得,连连摆手说:“见鬼,我哪有闲功夫陪这帮乡下财主喝酒?在绥署里头随便找个云阳老乡去陪一下,打发掉就行了嘛!记住,从今往后,凡是抓到共产党的重要嫌疑犯,一律由我亲自审讯!”
这帮饭桶!
徐远举一下子感到十分颓丧。
正当徐远举无计可施之时,同属军统系统的保密局重庆站给他送来了一条重要线索。
副站长吕世琨领来两个身穿便服的人,一个叫李克昌,一个叫曾纪纲。
大致的情况徐远举听明白了,他们在“草堂国专”发展了一名运用通讯员姚仿桓。因为成绩比较好,很受校长器重,所以当时给他的任务,就是查证校长的民盟背景。那件事没搞出什么结果来,倒是有个叫陈柏林的年轻人进入了他们的视线。陈柏林是现代书局的店员,书局被查封后,他失了业,借住在“草堂国专”。姚仿桓发现陈柏林言辞左倾,就故意装得很激进,想法子跟他接近,没多久两人就成了好朋友。这个陈柏林看来还嫩,什么话都跟姚仿桓讲。有一天,陈柏林借给姚仿桓一本书,发现书中夹着一张东西,是一份《挺进报》!
徐远举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有《挺进报》?嗯,说下去!”
李克昌接着说:“听到姚仿桓的报告,我索性把曾纪纲从大坪调来,也装出失业穷困的样子,住进‘草堂国专’,跟陈柏林交上了朋友。”
徐远举问:“现在,这条线你们放了有多长?”
曾纪纲赶忙接腔:“前些天,陈柏林跟我说,原来开现代书店的那个人,好像是叫蔡梦蔚吧,又要办一个文城出版社,还有个图书部,要我帮他筹些钱。我把这些情况向吕站长报告,吕站长当即决定拨给我五百万元。”
徐远举对吕世琨说:“你这个家伙,钓饵下得够狠的。”
“没办法,不下狠的不行啊!”吕世琨叹息一声,“朱长官逼你,你逼我们。”
咳,说到底,徐远举想,那还不是因为共产党咄咄逼人吗?
吕世琨说:“现在,五百万已经出了,曾纪纲不但成了那家出版社的股东,而且还搬到出版社里头去住了。下一步怎么行动,就得由你老兄来拿主意了。”
徐远举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盛超群惹出的事,刚把他给搅得焦头烂额,说什么也得小心了。他徐远举可不想给人家落下个无能的印象,狼狈的笑柄。想到这里,徐远举回头感慨地说:
“还不到动手的时候。我看,要再往里头打。光搞出一个陈柏林不行啊,最好能跟共党的地下组织直接发生联系。老兄啊,你知道,我们线索不多,这些天到处扑空,已经够狼狈的了。这一回,千万千万不要草率行事,再闹出什么闪失就不好交代了。各位,拜托,拜托了!”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