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任达哉就听到有救护车开到了渣滓洞门口,有人用担架抬出去了。他忙问趴在风口张望的难友:
“是谁?”
“听说是一个女的,叫皮晓云。”
“她怎么啦?”
任达哉心跳得厉害。
“生了一场大病,送到外头抢救去了。”难友说。
任达哉一下子就明白跟自己有关了,又后悔起来,昨天跟牛筱吾,该咬牢嘴唇不承认的。他的眼前不断晃动着皮晓云憔悴的脸色,呆滞的眼神,唉,把皮晓云给害了,把自己也给害了!
他叹息了一声。
难友问:“怎么啦?你认识她?”
任达哉摇摇头,答非所问:“这世界上,还真没有后悔药卖。”
一连几天,任达哉都恍惚不安。
他终于看到皮晓云从医院回来了,她瘦多了,红润从她白白的脸颊上消失,她的目光,像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或许,她已把对自己的怨恨和敌视深深地刻在心底?
唉!
任达哉又在长叹。
再叹息,也已没用了!
可能任达哉永远搞不明白,他仍然被关到了渣滓洞,是他太自作聪明的缘故。本来,徐远举是准备放掉任达哉的,只是任达哉为求尽快解脱,一再分辨说自己在为特务组织搞潜伏。特务们个个都要争功,谁愿让他任达哉把功劳抢了过去?
脚踩两条船的任达哉,一条都没踩住,掉到水里去了。
渣滓洞里的难友们没有想到,前几天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席卷山城重庆。
自从抓到了许建业,徐远举命令严密封锁志成公司,让雷天元带了一帮特务留在那儿守候,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一概只准进不准出,抓一个就地审一个!
徐远举有他自己的算盘。摆开这么大的架势,不仅为捕捞几条小鱼小虾,他得把更大的鱼儿从深水里引出来。
任达哉的叛变,许建业的入网,膨胀了徐远举的野心。
堡垒是从内部攻破的,这句名言他徐远举也晓得,他要以志成公司作为缺口,把布袋撕大,使重庆地下党组织彻底暴露。
其实,徐远举这样做,也带有很大的盲目性。
志成公司,说到底,也不过是共产党的一个具体机关,地下党线头繁杂,潜伏很深,要摧毁它,谈何容易?
就连朱长官一直耿耿于怀的《挺进报》,不也依然是一片空白?
但精明的徐远举不想错过任何机会。守株待兔,笨拙是笨拙,可说不定还真有兔子撞到树上来。
雷天元他们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做出个外松内紧的样子,眼睛死死盯住大门旁的动静。
按徐处长说的,进大门一个,就扣一个,审了再说。
自然,少不了就捉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这个女人,打扮时髦,戴在耳朵上的首饰叮咚作响,一进门,就被扣住了。她高声嚷嚷,我是董事长的太太啊!你们做啥子,做啥子嘛!
进去说进去说!
他一天没回家,我是来看看的啊,妇人说,你们抓我?
那个工友,送牛奶来了,刚进门,就被特务扭住,奶瓶摔到地上裂成粉碎,他还以为谁在捉弄他呢,生气得捏紧拳头,却看见乌亮亮的枪口正对住自己的胸膛,吓得连忙声明,我给先生送奶呀!
送个鬼呀你!
工友被推搡进一间屋子,还在喊,我送牛奶,犯了啥子事嘛?
少罗嗦,你给我进去就是了!
院子里壁垒森严,街上,却依然是人来人往,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人流中,走来刘国定了。
这位川东临委委员,重庆市委书记,因为家住南岸,加上要照护刚刚流产的妻子,对头两天城里所发生的事懵然无知。这些日子,他的心情简直糟透了。家里婆娘一进医院,送饭服侍,颠来跑去,忙得就像只被不停抽着的陀螺。见婆娘出了那么多血,心里头既怜又怕,那个医生说什么来着?再晚一步送来,命都没得了!都烦成这样了,偏偏又有风声刮到自己的耳朵,说有人向上级告他有经济问题,拿着党的经费去做生意。这笔钱闲着有啥用,借给朋友周转一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还回来不就行了?大不了再加上利息,还为党组织增加收益哩。这帮人,头脑太保守,太僵化!还把年前没去下川东的事又抖出来,说他怕艰苦,贪图享受。这种话,听到了还不气昏了头?自己是适合在城市工作嘛,到了农村,环境不熟悉,不是两眼一抹黑?有些同志啊,看问题就是太偏激,似乎去搞暴动,就是坦然面对牺牲,彭咏梧这样死了,值还是不值?在城市里呆着,危险性也绝对不比农村小,自己哪一天睡过安稳觉呢?
婆娘的病情总算稳定了,刘国定才到城里来散散心,再顺便找许建业谈谈工作。本来是想叫辆车子的,想想还是走路吧,免得又被人家说闲话。再坚持坚持吧,等到解放了,自己说什么也是个党的高级干部,先把工厂的情况摸摸熟,日后要求分管经济,也就有理由了。
这样一路想着,就来到了志成公司门口。铁门虚掩着,一把便推开了。
几个躲在暗处的特务,冲了出来,拧住了他的胳膊。
刘国定一怔,可随即镇定地问:“怎么了?”
“干什么的?”
“我是牛奶……”
“又是牛奶!”雷天元不无疑惑地说,“妈的,牛奶莫不是这儿的暗号?”
刘国定忙摆手:“暗号?啊,不不,我是牛奶场的,牛奶场总务主任刘仲逸!”
雷天元叫过志成公司的一名职员,问:“认得他?”
职员点点头:“见过。”
雷天元又问:“叫什么?”
职员想了片刻,说:“他常来找杨先生,杨先生跟我们介绍,他姓黄……”
雷天元打量着面前这个矮个子男人,厉声说:“到底是姓黄还是姓刘,啊?你说呀!”
刘国定一时语塞。
雷天元挥挥手说:“关起来,关起来再说!”
一批同志的相继被捕,引起了地下党领导人的警觉。肖泽宽、冉益智、李维嘉等人,碰了几次头,先是在化龙桥电工器材厂,后来又转到心心咖啡店。他们得出这样的结论,目前,刘国定在敌人眼里还只是有点嫌疑,可以设法营救,因此暂不确定疏散可能被波及的同志。几位领导人约定,下次的碰头地点定在北碚公园门口,视情况的发展再作深入讨论。
此时,无论对期望遏制住被破坏趋势的中共地下党组织,还是对急于扩大战果的徐远举来说,刘国定都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了。
徐远举并没有掌握刘国定的任何情况,雷天元把他给抓来了,最初也并没有把这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看成是什么重要人物。然而,混迹军统特务组织十多年的徐远举,从来不会轻易放过可能导致破案的每一条线索,他紧紧地抓住了刘国定在匆忙中露出的唯一破绽。
“说实话,你到底姓黄还是姓刘?”
徐远举望着坐在他面前的刘国定,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
“姓刘。”
“那么,志成公司的人为什么都叫你黄先生?”徐远举紧追不舍,见刘国定没吭声,又说,“怎么,不说话?你以为不说话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告诉你,我们很清楚,常到志成公司找许建业的是两个人,一个胖子一个矮子,那矮子就是你。这没错吧?”
刘国定一惊,看来敌人的确已经掌握到一点东西了。矮子是自己,胖子就是肖泽宽了。难道老肖也被抓起来啦?但转念一想,就是志成公司的人,除了许建业,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老许是个硬汉子,肯定不会招的。还有机会脱身,关键是不能再露出任何马脚来了。他装出一副急切的样子辩解说:
“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许建业,我只晓得他叫杨清,我找他,那是跟他做生意……”
“做生意?哼,哪个做生意的人要用化名?有这一说吗,啊?”
徐远举一拍桌子,说。
刘国定无法回答,只得报以沉默。而徐远举也不急于再问什么,只是瞪圆双眼,紧紧地盯着刘国定。
刘国定似乎经不住徐远举的逼视,将视线慢慢移开了。
徐远举微微一笑,改以平和的语气问:“说吧,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刘国定犹豫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看样子,要让徐远举信以为真,必须使出点机灵劲儿来了,刘国定这样想。
“入党究竟多久了?”
“……刚入,候补的。”
“都做过一些什么事?”
“就为杨清送过一封信,其他没干过什么。”
“送给谁?”
“这……这我想不起来了。”
徐远举又是一笑,笑得有点阴郁:“耍滑头?”
“真的,我就只送过一封信,我知道什么?”刘国定试图将话题岔开,“还是让我回家吧,我老婆流产住院,在输血抢救呢,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啊!你们真要抓我,过几天再到牛奶场抓好不好?我能跑哪儿去嘛,我老婆还在医院躺着呢!”
徐远举说:“好吧,只要你讲出你把那封信送到了哪里、收信人是谁,我立刻就放你回家陪老婆。”
“我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
徐远举笑着摇头,说:“伙计,‘记不起来’这种话,不要说骗我徐某,就连三岁的娃儿,你也是骗不过去的。”
刘国定再度沉默。
“你要再想想,是不是?”徐远举似乎并不急,说,“可以,我给你几分钟时间来考虑。不过你得想好了,要回家陪老婆,就得把实话一五一十讲出来。不然,你该明白,我徐远举可不是吃素的。”
刘国定眨着眼睛沉思,决定对徐远举耍个小聪明。前些天,市委安排了一批因起义失败而疏散来重庆的干部,其中有一个叫李忠良的,刘国定已派人通知他转移出重庆。刘国定临时编造了一个亲自送信给李忠良的故事,想借此达到既能让特务扑空又能使自己脱身的目的。
故事编得活灵活现天衣无缝,就连“候补党员”接受任务后那副小心翼翼却毛手毛脚的样子,刘国定也描述得相当准确。
徐远举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颔首。
“这么说,你还记得李忠良的住处?”等刘国定讲完了,徐远举问。
“记得,在海棠溪,永生钱庄,李忠良的父亲是那家钱庄的经理。”
“你能带我们到那个什么钱庄去一趟,找到李忠良吗?”
刘国定没想到徐远举提出这样的要求,愣了愣,说:“不是说,只要我讲了,立刻就放我回家吗?”
徐远举笑道:“可你讲的到底是不是实话呢,也得让我证实一下吧?”
刘国定望着徐远举那笑吟吟的模样,真感到无可奈何了。
刘国定万万没有想到,李忠良竟没有遵照他的通知及时转移,依然躲在自己家中,结果,被徐远举捕了个正着!
在毒刑的威胁下,李忠良的骨头软了。他交出了所在地下党组织及一批中共地下党员的名单,其中,包括他过去参加学生运动时的上级刘国鋕。
但他并不知道刘国定的真实身份。
徐远举靠在椅背上,看一眼李忠良的自白书,洋洋得意中显出了几分疲惫。现在,让徐远举感兴趣的,不是那个什么刘仲逸,而是眼下这个刘国鋕了。他转身问旁边的二处情报组组长季缕:
“你说,李忠良交待的这个刘国鋕,会不会是条大鱼?”
“这个人,我看不简单。”
“何以见得?”徐远举饶有兴味地问道。
“据李忠良招供,刘国鋕是万顺行刘家的七少爷。谁都知道,万顺行是泸州首屈一指的大商号,可以说得上是泸州首富……”
徐远举又笑着问:“这能说明什么,不就是个公子哥吗?”
“可他绝不是一般的公子哥,背景,特别是政治背景复杂得很。”季缕说,“经济部刘航琛刘部长家的老太爷就跟刘国鋕的爹联过宗,所以刘国鋕可以说是刘部长的同辈兄弟;刘国鋕的哥哥刘国其是省建设厅何北衡何厅长的女婿,刘国鋕又成了何厅长的姻亲,而且现在就住在何厅长的公馆里。”
徐远举微微点着头。
季缕明白,他这个上峰,有时是故意要考考他们的,还好自己摸得着他的肚肠,便接着说:“以我的经验,这样人家出身的,要么不参加共产党,如果参加了,在里头就绝不会是个小人物。”
“嗯,讲得有点道理。”徐远举终于表示赞许了。
季缕问:“处座,你看,是不是马上出动,把刘国鋕抓来?”
徐远举摇了摇头,说:“抓是要抓的,但是莽撞不得。你应该知道何北衡是什么人物,他是政学系的,跟我们肖参谋长一样,都是张群的人。侯门深似海呀!你还记得那年到孙科公馆抓人的事吗?官司都打到蒋总裁那里了。结果怎么样,人没抓到不说,反而惹来了一堆麻烦。”
“我知道,那一回,弄得戴老板面子上都不大好看。”
“这就叫投鼠忌器。不光何公馆是一忌,何公馆旁边的学校也是一忌。万一去的人多了,让学生发现,弄不好会引起风潮的。”
季缕自信地说:“没问题,我有办法!”
徐远举点上一颗烟,吐出一圈烟雾,他喜滋滋地想,等着瞧,再钓上几条大鱼,就好向南京请功了!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