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囚车上的许建业慷慨激昂地唱起了《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李大镛也跟着哼唱。宪兵想制止,嚷着:“住口!不许唱!不许唱!”
许建业和李大镛毫不理会,唱得愈加高吭。
几个宪兵一齐上前,按住许建业,将一根竹棍插到他的口中,撑住他的上下颚。顿时,鲜血顺着许建业的嘴角淌了下来。
李大镛见状怒骂:
“魔鬼!强盗!你们才是真正的强盗!”
一个宪兵用枪托狠砸李大镛的腿,李大镛晃悠了一下,马上又挺直了胸膛。
许建业的嘴虽然无法开合了,但口中仍然发出一个声音,这声音,还是《国际歌》那激越的旋律!
群众又涌动起来,宪兵们如临大敌,横着枪,死命地抵住汹涌的人群。
明晃晃的刺刀在人们的眼前晃动,但似乎谁都忘却了害怕,望着囚车上的两个共产党人,热泪盈眶……
许建业终于将撑在口中的那根竹棍吐出,这时他已满口是血。他吐出一口血水,又高喊起口号来。
李大镛也与许建业一道高喊。
这时候的徐远举,正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但他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
“你们行辕在杀共产党是吗?我在路上看见一汽车的兵押解着两个人去杀,他们沿途高呼共产党万岁,真英武啊!……”
徐远举一下子感到了黯然和怅惘。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他还是在内心里意识到,像许建业这样的对手,是他无论用什么手段也无法征服的。
许建业被公开枪杀的消息传到白公馆,难友们以绝食的方式表示了无声的抗议。
这场绝食是许晓轩联络起来的。
许晓轩戴副黑框眼镜,瘦弱的脸庞上却始终挂有一种沉着老练的表情。他是个被关了九年的老囚犯了,对白公馆,他是太熟悉了。那年去大溪沟兵工厂发动地下斗争被捕不久,他就被关在白公馆。后来转囚军统息烽监狱五年,息烽监狱一撤消,许晓轩又被转囚到白公馆来了。刚刚被捕的时候,家人想方设法营救他,他在香烟薄纸上写了“宁关不屈”托人捎出去,就表明了他斗争到底的决心;在息烽监狱,他又在一棵核桃树上刻下“先忧后乐”四字,以昭示他所追求的人生境界。他在白公馆的难友里,一直有着很高的威信。
是啊,许晓轩是白公馆的见证人、活字典,说起白公馆的来龙去脉,比那些当了好几年看守的人都还清楚。他知道白公馆原先是四川军阀白驹风花雪月的别墅,后来被军统局重金买下改为看守所,成为审讯、关押革命者的秘密去处,据说还是军统头目戴笠亲自选定的地址。后来成立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一度又曾改为来华美军人员的招待站,可见这里的环境还是比渣滓洞要好得多了。过不了两年,它又成了关押革命者的地方,而且都是被认为案情严重的政治犯。有一种说法,息烽是大学,白公馆是中学,渣滓洞则是小学了。
说是重犯,但白公馆囚犯的情况,远比渣滓洞复杂。除了共产党人,各种各样的人都有。那边一对,男的叫王振华,女的叫黎洁霜,是托派组织的成员。王振华被捕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黎洁霜追到息烽监狱,死活要跟王振华在一起,赶都赶不走。刚进来的时候,特务想利用托派组织同共产党的对立,让王振华来监视难友。可王振华硬气得很,就是不给他们当走狗。特务们就报复他,一直把他们两个分开关押,让他们在一个监狱里却不能见面,以此折磨这对不求同生只求同死的恋人。直到后来,拗不过,才准许他们结婚。这里头还有些人,可千万要当心了,比如那边的白佑生,是复兴社特务,看上去就有点鬼鬼祟祟的;一个叫何炯的,是蒋介石的卫队长,说是有谋刺总裁嫌疑;还有一个蒙古人叫奇丕璋,听说跟何应钦有着什么纠葛;另外还有个张碧天,当过康泽的机要秘书……
乍一看,还真不像是国民党的集中营!
人员一复杂,斗争当然也就复杂。许晓轩知道,绝大多数的难友,都是痛恨反动派的,起码也有一股强烈的爱国激情在胸中奔涌。不少人,还是抗战时期就被囚禁于此,他们弄不明白,爱国也会成为罪名?
许晓轩始终觉得,真正的共产党人,要学会在复杂的环境下对付敌人结盟友人,谁说这又不是一个进行爱国统一战线工作的好地方?
就说这次绝食,一发动,绝大多数人都积极参加了。像爱国将领黄显声、李英毅,杨虎城的部下宋绮云夫妇他们就不用说了,跟许晓轩同囚一室的那个小伙子宣灏也很坚决。那个宣灏,原来是军统息烽特训班的,年轻人政治上幼稚,看了报上的广告,还以为是抗日救国呢,就报名考上了那个特训班。等到他看穿了军统组织的黑幕,想脱身已经来不及了。据说是因为跟进步朋友通信,被抓了起来。现在,他恨透了那帮特务,反而跟共产党人比较接近。就连带着两个孩子的王振华和黎洁霜,也参加到绝食斗争里来了。他们虽说是托派组织的人,可每次有什么行动都能跟许晓轩他们站在一起。这一对夫妻,现在表现越来越好了,自己主动参加绝食斗争不说,还把娃儿也拖进来。是过火了些,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态度和决心总还是值得赞赏的,爱憎分明嘛!
整个白公馆里静静的,只听见院外的山野间不时响起单调的蝉鸣。
许晓轩的目光,透过窗棂注视着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当年他在狱外做苦工的时候,带回来一根树苗,每天,他总不忘记给它浇水,现在,它已经根深叶茂,能年年开出火一样的石榴花来了。
白公馆的斗争,是不是也像这棵石榴树那样成长起来了呢?
从渣滓洞转来许建业、刘国鋕和陈然,共产党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他许晓轩也有了越来越多的伙伴。许建业很坚强,任凭敌人怎样劝降都不为所动,倒在狱中影响和争取了很多难友,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但他现在被杀害了,许晓轩,还有白公馆的难友们,能不寄托他们深深的怀念?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飘过来了。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宣灏说:
“是小华,王振华黎洁霜的孩子!”
听到宣灏的话,许晓轩没说什么,只是把身子贴近铁窗,注意地聆听。
王小华未满周岁,真的饿慌了,在母亲黎洁霜的怀中大声啼哭。黎洁霜不停地摇晃着怀里的孩子,但她依然静默着,脸上,是一副决然的神情。
饭,就放在旁边。
今天的伙食还特地改善了,有香喷喷的红烧肉。
她看都没看一眼。
白公馆看守长杨进兴摇摇晃晃地从外院走了进来,见王小华还在哭个不停,便从窗外探进脑袋说:“唉,你们这是何苦哟!”
黎洁霜回头看到窗口中露出杨进兴似笑非笑的脸,把头扭向了一旁。
“处决许建业,关你们啥子事?”杨进兴说,“你们又不是共产党,跟着他们起个啥子哄嘛!看看,看看,娃儿饿成这个样子……”
黎洁霜毫不客气地回敬:
“杨进兴,你走开,用不着你在这里猫哭老鼠假慈悲!”
“你这是讲的啥子话?怎么是假慈悲嘛!你不晓得,我这辈子啊,顶顶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没得一个儿子。你们看看,这娃儿长得有几多乖巧,让他挨饿,你们就不心疼?”
杨进兴挺委屈似地说。
黎洁霜只是“哼”了一声,她丈夫王振华开口了:
“姓杨的,你别再说了。我们的儿子该怎么心疼,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教!”
“我说,这样吧,我真的喜欢这个娃儿,你们不如把他给了我,我想抱个儿子……”
杨进兴说的,还真是实话,对小华,他是很喜欢的,从前,也当真地跟黎洁霜说起过几次,但她都婉言拒绝了,可今天,她说得更加断然:
“杨进兴,你死了这条心吧!……明白告诉你,我宁肯把他饿死、掐死,也决不把他送给哪个王八蛋当儿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进兴脸色变了:“你……你怎么这样讲话?”
“我就这样讲了,你怎么样?”
杨进兴恼羞成怒地说:“你……简直是反天了,都骂到我的头上来了!你以为我杨进兴拿你没办法?啊?……”
王振华喝道:“杨进兴,你想哪样?”
杨进兴说:“老子今天要教训教训这个婆娘!”
王振华挥起了拳头,晃了晃,说:
“你敢!”
杨进兴一怔,看看王振华,又看看黎洁霜。他们都毫无惧色,怒目相向。
黎洁霜接着骂道:
“老许死了,也只有王八蛋,会在这时候跟人寻开心!”
那边的陈然听到这里,大声说:
“好!骂得好!骂得痛快!”
说着,他像孩子起哄一般,“喔喔”地喊了起来。
顿时,从其他囚室里也相继传出同样的声音,杨进兴愣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终究不敢发作,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狼狈不堪地低着头走向外院。
王振华和黎洁霜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微笑。
许晓轩也悄悄笑了。
原文2000年发表于人到中年网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