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林没有想到,郑克昌也看过《挺进报》,而且出过危险。不过这是可能的事,能看《挺进报》的青年本来不少,郑克昌表现进步,当然有机会看到。怪不得他刚来看书时就流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神情来。 “……狗日的国民党好歹毒!邮局里专门设了邮检组,许多丢进邮筒的《挺进报》,全被扣留下来,根本寄不出去。当然,那些《挺进报》上的收信人都是化名,特务也查不出来。有时候特务就守在邮筒旁边,真是危险得很。……我们读书会里的人,常常趁邮检员不在的时候,偷偷把他截留下来的东西,重新寄出去,简直有趣得很。” 雨早就停了。郑克昌谈得太兴奋,不知不觉就过了半夜。陈松林觉得太晚了,郑克昌回去不方便,就留他同床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郑克昌对陈松林诚挚地说: “我看你们书店人手太少,我反正还没有找到职业,如果可以,我愿意给你帮帮忙。” 过了两天,甫志高听到陈松林汇报这些情况以后,立刻就同意了郑克昌的要求,让他搬进书店。陈松林想了一下,就说,他自己也非常同情郑克昌的遭遇;可是书店是一处备用的联络站,住进外人,怕不太好。甫志高笑着解释说:只要谨慎一些,问题不大。过些时候,考察清楚了,吸收郑克昌入地下社,正式参加书店工作都可以;而且书店扩大,正需要人手,郑克昌总比外面新找的人可靠。听了这番话,陈松林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郑克昌进书店以后,工作挺卖力,一有空闲,就努力看书,除了吃饭,他也不要任何报酬。他说:有碗饭吃就行了,而且还有这么多书看,已经够满意了。何况帮朋友的忙,大家同甘共苦,得到的愉快,就是最大的报酬。
当郑克昌得到《挺进报》时,他兴奋得双手都颤抖起来。他像得到宝物一样地,眼睛里闪着热烈的光芒,对陈松林说: “我简直没有想到,又看到了《挺进报》!” “在重庆大学,你表哥给你看过吗?” “看过。”郑克昌说,“不过表哥素来谨慎,他只给我看过几次。” 过了不久,甫志高关照陈松林,要郑克昌通过邮局里的朋友,试着寄几次《挺进报》, 收件人都是化名的。这样作,为的是进一步考察郑克昌是否完全可靠,也是为了消除陈松林的顾虑。后来听甫志高说,那些《挺进报》果然寄到了。陈松林很难忘记甫志高当时兴奋的神情,他是那样有把握地竖起指头,得意地问:“如何?我的眼力不错吧?” 铁笔在蜡纸上,发出轻快的沙沙声。白色的痕迹,整齐而匀称地显现出来。
“……随着全国大反攻的新形势的到来,农村抗丁、抗粮、抗捐斗争迅即进入了一个蓬勃发展的新阶段,斗争烽火遍及西南,游击武装风起云涌。川东、川北和黔边游击武装,旬日以来连挫敌之进攻后,游击区迅速扩大,滇南游击队……” 成岗专心一意地在蜡纸上熟练地刻写着:“美蒋妄图在西南大量征兵的阴谋,现已肯定必将以失败告终,而且,敌分布在川、康、滇、黔四省的第二线全部兵力,已被西南各地游击队拖住,难以向内战前线抽调……” 写完以后,成岗揉了揉略感麻木的指头,一字一句地校对了一遍,又把《挺进报》这一期的标题抽读了一遍: “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穷苦同学伸出援助之手,大中学生开展争温饱、争生存运动……” “兵工厂工人反对扩大军火生产的斗争,获得新的胜利……” 读完了,成岗伸了伸腰,站起来,倒杯开水喝了。时间还早,他丝毫没有睡意,又在桌边坐下,开始思索那尚未完成的新式油印机的设计。 他手里捏着一支削得尖尖的硬铅笔,台灯光照亮面前一大张白纸,为了创造一部理想的机器,他已经熬了好几个深夜。他咬着铅笔,搅着脑汁苦苦思索着,可是白色的绘图纸上,还没有留下一点点思维的痕迹。 几个月以来,他为着印得更多更好,节省时间和体力,曾经三番五次地改变印刷的办法,他已经丢开了那些质量粗糙的普通油印机,只用一块打磨得精光利滑的竹片往纸上刮油墨;用这种方法,可以印上二千四五百份漂亮、清晰的《挺进报》。在油墨的调拌、纸张的选择上,成岗也不知花费过多少精力。为了找到既薄而又富于韧性的纸,他跑遍了文具店,试验过好多品种不同的纸张。对党的事业的无限忠诚,日夜激励着他的顽强意志。现在,他又对自己的印刷方法不满意了,随着发行数量的增大,成岗决心制造出一部最理想的的油印机来。 “要印得又多又快,应该先确定用什么作动力……用电,不,太贵了,而且电动机有声音……” “……如果用脚,对,用脚的踏动做动力……干脆把印刷滚筒也固定起来,这样两只手就自由了,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也许,应该象印刷厂里的平版印刷机那样!”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那部巧妙的机器的影子,正像一部小型的脚踏平版印刷机。……是的,就是这样!可是当他把铅笔伸向绘图纸,眼光刚刚移到洁白的纸上时,机器的幻影却变得模糊乃至空无所有了。 铅笔杆重新被牙齿咬住,纸上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又一次没有抓住理想的幻影,设计思想还没有完全成熟呢…… 敲门的声音惊动了他。 “谁?” “我,李敬原。” 成岗开了门,高兴地接过他手上的帽子。 “这样晚了,你还在工作?”说着话,李敬原走到桌边,用手绢擦擦眼镜,他看清楚了成岗的纸片上的字,问道:“你又在设计新油印机?” “我想试一试……” “我不喜欢你这种怪脾气,老是无休止地干……弓弦张得太紧了,也会断的。”
成岗笑嘻嘻地说:“拖不垮的,愈干愈来劲。” “我看你们两个简直是在互相挑战,搞起竞赛来了。”他把“你们”两个字说得很重,说着便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交给成岗,“这是他给你的回信。” “啊,回信啦!”
成岗记得,正是那个和眼前一样温暖的晚上,穿着西服,戴着墨框眼镜的李敬原,第一次来到他家里。老李,是个干练而深沉的人,略微近视的目光,藏在墨框眼镜里,什么也不让人看出。即使是稀有的感情流露,也只是眼角一笑即止,分外含蓄。斑白的发丝,记录着他经历过的斗争岁月。他没有那种多讲话的习惯,三言两语便把问题揭示无余,对工作则要求严格,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一丝不苟的。每次从他手上,成岗得到的,不再是刻写清楚的蜡纸,而是一叠叠的新闻记录稿。 那些稿件,全是用工整而秀丽的字抄写的,从来没有错落。看得出,那个负责收录新华社广播的同志,是个勤勤恳恳、热情地为党工作的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成岗不能不猜测:也许,在白天,他和我一样,有着公开的职业,而每个晚上,他都得秘密地也是不知疲倦地坐在房间里,轻轻地打开收音机,让来自解放区的广播,从嘈杂的干扰中传播过来,紧张地听着,紧张地记录下,然后再将记录稿用毛笔端正地抄写一遍。每个晚上,他都得紧张地工作几小时,得不到充分的睡眠;没有星期六,也没有星期天,一年到头,都没有假期…… 成岗忍不住提出了要求:“……让我给他写封信吧!…… 我知道和一个与自己没有直接组织关系的人通信、结识,都是违反秘密工作原则的。只让我写一次,表示我的敬意,让我不签名地写封信!” “好吧。”李敬原那一次比较宽和,终于点点头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写简单一点。” 成岗想说的话太多了,不知怎么写,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最后他写上一句简单而准确的话: 致以革命的敬礼! 这几天,成岗正在等着对方的回信,谁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人呢?是个老年还是个青年,是男同志还是女同志?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无疑的:那是个很好的同志。 成岗兴奋地从李敬原手上接过了回信。他仔细地看了看,回信也只有一句话:
紧紧地握你的手! 正是那熟悉的均匀秀丽的字迹。一句话,一张纸条,战斗的友谊建立起来了,共同的理想温暖着不相识的,然而又是深深地互相了解的战友的心。 第 1 2 3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