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检查的朱介,一个个地端详着,并且纠正姿势,在一个大块头面前,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这名行动头子,胖得满脸横肉,笑起来,老是哭笑难分,鼓起掌来,又是拳掌难分。
金发女人一见这情景,就格格格地笑个不停,银铃似的艳笑,十分响亮。
朱介帮助那大块头,纠正了几遍姿势,毫无作用,只好勉强走开。
正在这时,徐鹏飞和矮胖子走了出来。沈养斋立刻跟着站起来。一看就明白,“贵宾”马上要到了。演习的人,迅速散开,花枝招展的金发女人,最先跑到厅门口去,望着一辆由远渐近的奥斯汀轿车。
“嘟嘟!”长鸣一声,轿车停下了。车上跳下两个持枪的警卫,押着一个衣着简朴的人。
徐鹏飞含蓄地微笑着,迎上前去。“唵,许先生!这几天,照顾不周,生活清苦一些,嘻嘻。”一边说,一边就一一介绍主要的接待人员。
朱介的手伸向厅门,笑容可掬地连声道:“请,请,请!”
金发女人大胆地迎上前去,娇声娇气作了自我介绍:“中央社特派记者Mary……”
矮胖子又是笑,又是点头:“兄弟是长官公署新闻处长,今天特地代表朱长官表示……”
老有经验的沈养斋,搭上了话头:“呵,许先生,听说你快要脱离缧绁之苦了,可喜可贺!”
许云峰一时没有答话。除了徐鹏飞,这些人他都没有见过。可是一看这场面,特殊隆重的气氛,颇有几分鸿门宴的味道,卑躬屈节的逢迎之中,隐隐透出一片杀机。许云峰冷冷地笑了笑,坦然放开脚步,跨进了响着掌声的大厅。
徐鹏飞的眼角一扫,清了清嗓子,谦恭地说道:
“我们十分高兴,因为南京方面来了电报,决定恢复许先生的自由。”
这种调子,许云峰一到场就连听了两次。他马上就觉察到对方的动向。这是敌人近些日子极力采用的各种“优待”手段的发展,目的和审讯时的完全一样,只不过是威胁无效,被迫改换一套利诱的花招,改硬攻为软骗罢了。许云峰并不在乎这些,只淡淡地说:
“既来之则安之。要不要恢复我的自由,那是由你们考虑的事,用不着我来操心。不过,请客赴宴的主人,恐慌到用全副武装来押送客人,却是世间少见的怪事!”
徐鹏飞微微点头,仿佛他很赞同许云峰的话似的。许云峰却清楚地看出对方在这种场合下的复杂心情:冲动、暴怒都于事无补,他既然有所安排,抱有企图,就不能不忍受一些并不使他愉快的谈话,这样一来,他对付场面会更加棘手,比上次刑讯室里的交锋还要头疼!
又是一片掌声之后,徐鹏飞站起来,硬着头皮讲话了。
“我来介绍一下,许先生——云峰,嗯,是共产党方面市委的负责干部,工运书记,……嗯,是中国不可多得的人材。为了庆贺许先生恢复自由,为了欢迎许先生的光临,我们,嗯……”
陪坐的男女盯着坦然稳坐不露声色的客人,准备鼓掌。
金发女人接过新闻处长替她配上镁光灯泡的照相机,摇曳着腰枝,轻盈地走过来,想拍摄这个难得的镜头。
许云峰炯炯的目光,泰然自若地扫视了一下笑脸相向的满座“陪客”,他把双手摆在桌面上,严肃而平静地缓缓说道:
“主人的介绍似乎想请我讲话,好吧,我谈上几句。”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全桌,四座更加鸦雀无声,所有的“陪客”都用惶惑不解的目光,望着这位神秘而又可畏的“客人”。
“今天这桌盛筵,使我想起了一件事。从前,我当工人的时候,厂长总想请我吃饭。也像你们这样,摆满了山珍海味。厂长为什么要恭维我这个穷工人呢?因为我是工人代表。厂长想用油水来糊住我的嘴巴!当时,我看了看满桌酒菜,摇摇头说酒席办得太少。厂长给弄糊涂了。我就告诉他:一桌酒菜只能塞住一个人的嘴巴,可是塞不住全厂工人的嘴巴!”
“许先生!”靠近徐鹏飞坐的新闻处长,摇晃着站起来,不识好歹地想阻挠许云峰的谈话。“你的话未免离题太远,今天是长官公署正式设筵……”
“离题太远?那么你们今天有个什么样的题目?你们请客的目的又是什么?”许云峰马上脸色一沉,挺身而起,手臂当众一挥:“要我不讲话很容易,你们有的是武力嘛!要我对你们这批人讲话,倒要看看我有没有兴趣!”
徐鹏飞猛然一愣,赶快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说:“许先生,有话尽管说,说……刚、刚才的意思是,今天长官公署特地为许先生备下一点菲酌。”
“你们听着。”许云峰站在席边,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我刚才说过,厂长的酒菜塞不住工人的嘴巴。那么,今天的筵席又有什么用处?请我吃饭,无非因为我是共产党员,地下党的负责干部,在工人中有你们害怕的号召力!你们想想,如果我和众人所不齿的特务同席共宴,我许云峰当然变得一文不值,在群众中毫无作用了,这样一来,你们岂不是弄巧成拙,白白赔本么?”说到这里,许云峰不禁失笑地问:“安排这场喜剧的人是谁?你们说吧,他算不算天字第一号的糊涂虫?这位糊涂虫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到底今天该不该请许云峰吃饭?我看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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