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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再现 - 文学 - 长篇小说《红岩》 -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长篇小说《红岩》 | 时间:2008/12/9 21:03:38 作者:罗广斌 杨益言 来源:中国青年出版社 点击:596

        
    还有一个更古怪的家伙,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走路时驼着背,踮起脚,一摇一摆。他是黄埔军校三期毕业生,蒋介石过去的侍卫队长;原来是个红得发紫的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他想谋杀“老头子”(特务称战犯将介石为“老头子”、“大老板”。),马上被抓起来,打成了残废。这侍卫队长,已经关了十四五年,是白公馆最老的“政治犯”之一,也许“老头子”有一天还要用他,所以一直受着看守人员的优待。他的消息灵通,一天到晚和看守人员靠在楼栏杆边吹牛。碰着成岗和刘思扬出来放风,也要踱拢来扯上几句闲话,感慨一番。那些看守员说他是“相命专家”,他也吹嘘自己精通“麻衣神相”,到处找人看相,解说手掌上的纹路。这几晚上,他为看守员算命到得意之际,哈哈大笑,虽然隔了墙壁,也听得到他那枭鸟一般的怪笑。
        
    住在楼上的,差不多都是受特殊优待的“政治犯”。也许,受着特殊优待的,还有那个不知名的小孩。这些人,虽然和成岗、刘思扬只隔一道墙壁,待遇却完全不同。听说这层楼的左面,还关得有一些重要人物,其中有一个军统局的少将、西安集中营的所长,有人说是因为政治犯逃跑而被囚的,可是刘思扬却一直没有见过这个,来历不凡的特种人物。
        
    杨虎城将军和他的幼子囚在顶楼上。他们是半年前才被秘密押来的。特务从来不准他下楼。他的秘书宋绮云夫妇,被囚禁在一间地下牢房里,也不准和他见面。
        
    楼下,才是关共产党员的地方,人数不大多,将近一百人。可是前前后后,却关过两千多人。除了现在活着的,其余的人,都已陆续在漆黑的夜里,牺牲在松林坡上,或者附近的镪水池里了。许多革命者,连姓名也没有留下。和共产党员关在同一牢房里的,还有一些违犯了“纪律”的军统特务,从尉级到校级都有。这些特务,在禁闭期间,还负有特殊的任务。他们在牢房里,日夜监视着共产党员的一举一动,随时密告政治犯的活动。
        
    刘思扬觉得,即使日夜受着监视也好,只要能和自己的同志们关在一起。不知道是楼下关的人太多,还是特务有意把他和成岗隔离在楼上,根本不准下楼。他们和楼下更多的自己的同志们隔绝,孤零零地几乎通不了一点消息。
        
    真是个可怕的魔鬼的宫殿,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员,甚至和特务囚在一起!在这种环境里,要团结同志和敌人展开斗争,太困难了,只要你一动,就立刻有暴露和被告密的危险。
        
    一个星期以来,刘思扬的苦闷愈来愈多:这儿哪能有什么条件展开斗争,哪能为党作一丝一毫的工作?一天,又一天,尽是些死气沉沉毫无变化的窒息的日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成岗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比刘思扬冷静得多,虽然他几乎每天都被特务押进押出……
        
    放风的每一个十分钟,刘思扬都焦急地注视着楼下那些战友,总想看出点什么不平凡的东西,每一次都失望了。
        
    成岗和他说话的时候,刘思扬感觉到,对方总是心不在焉,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而且多疑。常常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中途停顿了。成岗似乎日夜警惕着,正以全副精力,应付着某种紧逼着他的非常复杂的问题。成岗心里深藏的东西,似乎和刘思扬有关,又似乎和他毫无关系。
        
    这天上午,成岗又被特务押出去了。眼看过了半天,还没有回来。成岗不断被特务押进押出,使刘思扬疑惑不解,对他的遭遇感到深深的担忧……成岗终于回来了,一言不发地走进牢房。押解他的特务,把一大包药棉包着的药品,朝地上一丢,便锁上了门。成岗似乎十分疲倦,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向他的地铺,倒身下去,很快就睡熟了;半截身子和两条腿完全伸在楼板上。
        
    刘思扬有点诧异,扶起成岗的双腿,移到薄薄的布毯上。脚镣的响动也没有把成岗惊醒。是病了?是毒刑拷打受了内伤?摸摸他的头,没有发烧,身上也没有新添的伤口,胸前早已化脓的伤口上,反而有刚用胶布贴好的洁净药棉和纱布。刘思扬惶惑不解地为他盖上茄克上衣,又用半幅布毯,把他的身体裹住。
        
    “成岗,他回来了?”前几天和他说过话的小孩的圆圆的脑袋,忽然出现在牢门口,默默地望了望酣睡不醒的成岗,又把手揣进裤袋里,悄悄走了。
        
    吃晚饭的时间过去了,成岗还未醒来。叫他,他不应声,呼吸迟缓微弱;刘思扬反复检查他的身体,又轻敲着他的膝盖关节,腿也没有动弹,连神经系统的条件反射似乎也丧失了。在暮色苍茫中,铁窗口透进的微光,久久地照着刘思扬愁闷不安的脸。
        
    直到深夜,成岗才翻动身子,渐渐醒来。
        
    “成岗,”他听出是刘思扬在黑暗中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成岗没有回答,过了好久,才低声说道:“你睡吧。”接着又沉默了,似乎不愿多说一句话。
        
    刘思扬勉强走开,成岗仍然静静地躺着。阵阵山风吹进铁窗,午夜的寒气,使他的头脑逐渐清醒,再也睡不着了。时间在暗夜里悄悄逝去,成岗听着刘思扬转侧的声音,独自回想着白天里的遭遇——
    
    ……特务把他押上汽车,汽车向着松林深处疾驶。一年来,不断被提审,拷问,敌人从未放松对他的注意。但是,把他押出白公馆去,这还是第一次。往常的刑讯,全是在特务办公室后面,那座阴森的电刑洞里。成岗毫不在乎地猜测着一切可能出现的考验,不管怎样,从他口里总不会说出一个字的。
        
    “外边正在和谈。”押送他的特务,低声告诉他:“你身上的伤痕,不能带出去被社会上知道……”
        
    敌人要干什么?给自己治伤?成岗完全不相信。近些日子以来,敌人审讯的花招,不断在变化。不久以前,采用了催眠术,满屋钉满五颜六色的图片,想要扰乱他的神经。可是催眠术要求受术者和施术者合作,才能生效,成岗却根本不理睬那想要指挥他的特务。前天,敌特又在电刑洞里使用了测谎器,测谎器上的英文商标,被成岗一眼就认出来了:美国通用电气公司制造,1948年出品。谁说了假话,仪器上的心跳电动记录的曲线,就发生清楚的变化。但是成岗说的全是真话:“我是共产党员,永远不会出卖革命的利益!”录音机里,什么口供也没有记下。今天,一定有更尖锐复杂的斗争等待着自己,成岗毫不怀疑自己的想法。
        
    “你不要疑心。”又是特务在说:“李代总统早已下令释放政治犯,社会上都知道要放你了。”
        
    “哼!”成岗盯了特务一眼,懒得和他搭话。不管敌人耍什么花招,他心里丝毫也不害怕。
        
    汽车驶进林荫深处,在一座花园里停下。前面是一座精巧华丽的,类似医院的洋楼。特务押着他,走上台阶,进了大门。里面,到处是雪白的墙,一尘不染,头上悬着嵌花的金色吊灯。宽大的楼梯铺着厚实的地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Keep Silent!”(保持安静!)
        
    成岗瞟了一下楼口这行英文字,便被拥上了楼。特务又在他耳边说:“这是中美合作所特别医院。”
        
    成岗没有理睬。他被拥过一列列窗口,看见窗外丛丛青翠的松林,掩蔽着这座远离人寰的,魔窟深处的西洋式建筑物。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阵阵鸟语,带着花香传来。
        
    成岗拖着铁镣跨进了一间莹白的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手术床,墙边有一长排药物柜,陈设着各种药品和玻璃仪器。另一边,一扇敞开的门旁,铝质的消毒釜闪着银光。屋角还有一座施手术用的新型无影灯。
        
    宽敞的玻璃窗正在对面,透进淡绿的光线,那是阳光穿过茂密的松林,变成了幽静的色泽,给莹洁的墙壁染上一层微凉的绿意。
        
    一个穿白色医生服装的人,迎面走了过来,这人长着一副瘦削的脸,额下嵌着一对老鼠眼睛,和尖尖的下巴配成一副狡猾可憎的相貌。他望着昂然崛立的成岗,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倒转头轻声问着守在门边的特务:“他就是伤员?”
        
    “我不是伤员!”成岗面对着医生,鄙弃地喝道:“谁稀罕你们的治疗?”
        
    医生咧开薄薄的嘴唇,笑了笑。
        
    “医生的职业是崇高的,我并不过问政治。”尖细的声音,似乎力图博得成岗对他的信任。“请你躺到手术床上,我给你检查伤势。”
        
    成岗冷冷地站着不动,他不需要什么治疗。
        
    “请吧。”医生又向手术床伸手示意。“你别害怕。”
        
    “我怕什么?”成岗驳斥着,愤怒地朝手术床上一坐。“我倒要看看,你们耍些什么花招!”
        
    医生淡淡地微笑,用熟练的动作,解开成岗的囚衣。“唷!伤口全化脓了!”他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同情的目光,便靠近成岗胸前,用听诊器详细检查心脏和肺音,又伸手诊断脉搏。成岗不屑地望望窗口,又回头注视医生的行动。一头梳得油亮的头发,正靠近他的胸口,生发油的闷香,使成岗厌烦地感到一阵恶心。
        
    过了好一阵,医生检查完血压,才抬头用英文说道,“Never mind。”(不要紧。)
        
    成岗不理对方讨好的微笑,始终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碘酒涂抹在胸前化脓溃烂的伤口上,成岗感到火辣辣地疼痛,他紧闭着嘴,眉头也不皱一下。胸前的伤,是最近在白公馆的电刑洞里,被特务用电流灼伤的。一次次毒刑留在身上的伤口,有的已经平复,留下斑斑痕迹;有的却长期化脓,一直没有痊愈。
        
    “伤势不轻啊!”医生的声音里,隐隐透露着关心和同情,似乎表明他也是被迫到魔窟中工作的善良的人。“消除伤痕是困难的。不过,采用美国的最新技术,也许可能……”他摇着头,一边说,一边把一种白色药粉轻轻地撒在红肿的伤口上。成岗留心看了看药瓶上的英文标签,知道是消炎粉。之后,伤口附近被涂上紫药水,又用胶布把涂抹着凡士林油膏的纱布贴上。
        
    “几天以后,伤口会平复的。”
        
    “医好伤口,你们又好用刑!”成岗冷笑着,翻身起来。
        
    “慢点,”那对老鼠眼睛,含笑地闪着,把一瓶针药举到成岗面前。“为了制止化脓,给你注射一针美国特效新药——Penicillin(配尼西林)。”
        
    医生走到药物柜边,把针药轻轻吸进注射器。
        
    一根皮带勒住成岗的右臂,医生找寻着肘部渐渐突出的静脉,熟练地把针头轻轻刺进血管。医生的拇指慢慢推进注射器长长的柄,药液一滴又一滴,缓缓地渗进了成岗的血液。
        
    背脊里出现了一股凉凉的感觉,成岗很快就觉察到那股微凉的寒气在变浓,在上升,不过一会儿,竟变得冰一般冷。冰冷的感觉迅速升过颈部,升到脑顶,整个头脑忽然象结了冰。眼前的东西晃动起来,全都模糊了……恍惚中,成岗发觉:医生向敞开的旁门侧过头去,鬼鬼祟祟地低声问:“Doctor(大夫):这是浓缩剂,给他注射five c.c.(五西西),够了吗?”
        
    “Yes(对)。”从敞开的旁门里,传出一声干瘪的回答。
        
    成岗立刻想到,敞开的旁门里,躲着个暗中指挥的家伙!
        
    知觉更加模糊了。成岗微微感到右臂的皮带松开,左臂又被勒住……
        
    “你数。一——二——三……”
        
    这声音使成岗一惊。数一、二、三?只有全身麻醉才数数目字,现在为什么要他数?头脑还是迷迷糊糊地一片冰凉,但是在成岗的警觉下,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意识到某种严重的危险,正在袭来,敌人注射的,不是配尼西林,而是另外的东西。配尼西林的剂量,用的是国际单位,十万单位,二十万单位……这里说的是c.c.,五个c.c.……还叫数一、二、三……完全不是什么治疗,特务在给自己注射某种麻醉剂!成岗愤怒了,他要爆发,要大声痛斥特务的卑鄙,他决不受敌人的肆意摆布,他要翻身起来,揭穿特务的无耻勾当。
        
    可是,他的身体不再接受神经的指挥。叫不出声,挣扎不动,像飘浮在软绵绵的云雾之上;而且,不再有自己的身体,不再有四肢和知觉,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头脑,头脑里只有酣醉的感觉,连这感觉也轻飘飘地浮悬在虚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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