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萝卜头宋振中,可说是白公馆里一个很知名的人物。
他是宋绮云和徐林侠的儿子。
算起来,他和许晓轩一样,也是老资格了。他还在怀里的时候,就跟他父母一起成了囚犯。
在白公馆,相对来说,还数小萝卜头自由。他可以东串串西走走,跟一个个大难友都混得很熟。难友们呢,也把小萝卜头当成好朋友,每次见到他,都喜欢摸摸那跟他瘦弱的身躯颇不般配的大大的脑袋。
宋振中再自由,也还是不能离开白公馆半步。更多的时候,他只能坐在台阶上晒晒太阳,手托腮帮出神地凝望着高墙外露出的树梢……
夏天太热,今年的蝉,都叫得特别烦躁。
蝉声搞得李文祥的心情更烦躁了,挥动一把扇子对陈然说:“妈的,住在这口活棺材里,哪天是个头?真还不如像老许那样,死了痛快!”
陈然看着他,又指指外面的小萝卜头,笑道:
“怎么,才坐了三个月牢,就耐不住了?想想人家小萝卜头,都八岁了,连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都不知道。”
李文祥苦笑一声:“真要是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倒也好,心里头清静!可问题是……”
“问题是什么?是你有个年轻温柔漂亮的老婆?”
陈然接腔道。
“看你!”
李文祥摇了摇头。
陈然正想再说什么,外面传来一阵响亮的口哨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看守杨钦典提着饭盒,吹着口哨走来。陈然一直瞧着他的背影,可他拐了个弯后便消失了。
陈然打个手势,轻轻地呼唤:“小萝卜头,来,来一下!”
小萝卜头应声蹦蹦跳跳过来,问:“陈叔叔,有事?”
陈然指指那头:“杨钦典往哪儿送饭?”
“地牢哇。”
陈然有点惊讶,连忙问:“地牢?地牢里关着谁?”
小萝卜头摇摇脑袋,说:“没见过。不过肯定是个好人!”
“你爸爸他们,也没有说起?”
小萝卜头想了想,回答道:“说是说过,好像姓吴?……不,姓韦,我想起来了,是姓韦!”
“姓韦的?”
来到地牢门前,杨钦典放下饭盒,往腰间掏出钥匙,去拧那把生锈了的大锁。
杨钦典开了好几下,锁都没能打开。他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声什么,用脚踢了踢那扇牢门。
一踢,再使劲拧,锁才开了。
打开的门缝里,顿时泄出一线强烈的光亮。
杨钦典沿着石级往下走,脚步声显得特别剌耳,发出空旷的回响。
地牢里很潮湿,像溶洞里的钟乳石一样嘀嘀嗒嗒往下滴水,使这间秘而不宣的囚室愈显神秘。
墙角蹲着一团黑影,那是一个长满络腮胡子像个野人般的汉子。
“喂,吃饭了吃饭了!”
杨钦典喊。
“饭都两天没送了……”黑影发出了声音,似乎真的饿得只剩下一口气了。
“是吗?这两天不是我当班,他们可能忘了。”杨钦典说,“韦德福,你倒想想,谁像我呀,总还可怜可怜你,是吧?”
那个叫韦德福的汉子不吭声了。
杨钦典说:“行啦行啦,反正你一天到晚坐在这里,又不干力气活,少吃一点就少吃一点嘛!”
韦德福突然问:“能不能给我几根……火柴?”
“火柴?……这可不行,这我可不敢给你!谁让你得罪了杨进兴呀,他说要关你一辈子地牢!”
韦德福又不吭声了。
杨钦典收拾着上次送饭时留下的碗筷,转身踏上台阶要走,韦德福却唤住恳求:
“等等……让我再看看阳光……阳光……”
杨钦典站住了,叹了口气,说:“你呀!真是自找的!”
韦德福眯着眼,贪婪地望着牢门外射入的那一线阳光。
“老实呆着吧,韦德福!”
杨钦典不耐烦了,大步踏上台阶,门重重关上了,又咔嚓上了锁。
地牢里,重又变得一片昏暗。
昏暗中,只有韦德福的眼睛还有一点光亮。
韦德福摸索着找到饭盒,狼吞虎咽起来。不小心把水罐碰翻了,他忙扶住,大口地往嘴里灌水。
饭和水很快就用光了。
对常年被关在地牢里的韦德福来说,一丝阳光都比金子还要珍贵。他的躯体早已从光明坠入了黑暗,可他的灵魂却渐渐地从黑暗走向了光明。在地牢里坐着,他有的是时间来回想他走过的岁月……
出身贫苦的韦德福给一个国民党军官当过勤务兵,为求得稳固的饭碗,他考上了军统局管辖的宪兵特高组,参加了国民党。特高组训练班毕业后,军统特务组织分配他到邮局搞邮检。他的求知欲特别强,每检查出一期进步报刊就偷偷阅读,很受教育,从此开始了他的思想转变。
一些向往革命、向往延安的热血青年的信也使他深受感动。于是,他萌生了要寻找共产党的念头。一次,他奉命监视一名进步的新闻记者,记者主动接近他教育他,不打不相识,他俩倒成了朋友。
“我准备离开特高组,那种事情,我一天也不想干了!”
一天,韦德福坚决地告诉那位记者。
“那么,你想到哪里去?”
“延安,我要去延安……真的!我现在知道了,延安才是最神圣的地方!”
韦德福在记者帮助下拟订了一个逃离军统组织、前往解放区的计划。他先到自贡避开风头,之后东躲西藏了两年多才返回重庆。那位当记者的朋友告诉他,要等到有车子去延安时才能走,他只得先找个职业作起掩护。工作之余,有人便介绍他到陶行知先生办的社会大学听课。
在社会大学里,韦德福显得很激进,在班会上慷慨激昂地发言说:
“社会大学就像解放区一样,使我们这些孤儿般的年轻人感到亲切,感到依恋,让我先吻一下这块土地……”
那年,重庆市大中学校抗议美军暴行,学生游行被镇压。韦德福受了轻伤,他带伤去宽仁医院守护受伤住院的同学,报上也刊登了慰问被殴打学生的报道,其中就有韦德福的名字。
也许正是因为这篇报道,没过几天,同学们发现韦德福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他被秘密关进了白公馆,又因在审讯中态度强硬,顶撞了特务,被囚于地牢……
说起来也真是一个奇迹,有一天,韦德福发现一处石头有些松动,就去摇、去抠,抠得十个指头鲜血淋漓,积数百日之功,终于摇动了那块顽石。
他等待着,等待着逃出这人间魔窟的机会。
机会来了。
那是一个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深夜,韦德福觉得他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月黑风高。
外面的树枝在风声中剧烈摆动。
韦德福搬开了那块石头,弯着身子,钻出了缺口,纵身就往下跳。
但他却不知道,缺口下是一条绝壁深涧。重重一记闷响,他当即摔断了腿……
白公馆的看守们都被那声惨叫惊醒了。
一条条狼犬,也猛吠起来。
韦德福拖着伤腿,拚命地往前奔。他的想法清晰而简单,逃,逃出这人间魔窟!
他跌倒了,站起来,往前挪几步,又跌倒……
手电在地牢里四处乱照,缺口很快就被发现了。
“这儿,从这儿跑啦!”
“快追!快追!”
看守们的喊声,韦德福都听到了。
这条不争气的腿,怎么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摔断了?他想,此刻,要是没了这条腿,能够飞起来,他宁愿拿把斧子将它砍下!
腿。
翅膀。
腿就是人的翅膀啊,没了翅膀的鸟儿,又怎么能够飞翔?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