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娅饿了。
婴儿的哭声,飘浮在空旷的放风坝上空,显得格外响亮,格外令人揪心。
女牢的姐妹们轮流把娅娅抱在手里,摇啊,拍啊,在牢房里来回走动。啥法子都用上了,娅娅还在不停地哭。那双小小而明亮的眼睛都哭肿了,整个脸孔,全憋成了紫色。
左绍英在铺位上伤心垂泪,难友们见了,心里也都涩涩地难受。
杨汉秀忍不住了,说:“绍英,你就再喂她一口吧,啊?”
左绍英痛苦地摇着头,辛酸地道:“我……哪里还有奶喂她哟!”
是啊,难友们支援的东西都吃光了,没得营养,哪里来的奶嘛!
娅娅还在哭,哭得喉咙都已有些嘶哑。曾紫霞低头哄着怀里的婴儿,不停地说:“娅娅,莫哭,莫哭啊……”
孩子的哭声没有止住,曾紫霞自己却“呜呜”地哭了起来。
左绍英抬抬手臂,招呼曾紫霞道:“小曾,你把娅娅抱过来,我……我再试试看。”
曾紫霞把娅娅抱过来,左绍英接住了,一解开衣襟,小娅娅便扎进母亲怀里,噙住干瘪的乳头使劲吸吮。哭声暂时停止了,难友们稍稍松了口气。大概是因为娅娅吸得重,左绍英痛得咬起牙,皱了眉。姐妹们看了,在一旁都替这对母女着急。
娅娅吸不出奶,松开母亲的乳头,又大声哭了起来。杨汉秀耐不住,奔到牢门口,对外头大声喊叫:
“看守!看守!……”
黄茂才听到喊声,走过来问:“什么事?”
杨汉秀怒冲冲地责问道:“你们还是不是人?刚出世的娃儿有什么罪?她的命就不是一条命?”
黄茂才怔了一下,说:“你问得才怪呢!我又没把她怎么样……”
杨汉秀的喉咙很响:“我问你,不是你们这样折磨当妈的,娃儿会没有奶水吃?”
“这……这你莫问我。我一个小看守,不关我的事……”
“你还说不关你的事?你就不怕日后阎王爷跟你算帐?”杨汉秀把眉毛都瞪直了,“跟你说黄茂才,你要听我这一句,你们干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趁早做点好事,不为别人,也要想法子为你自己积一点阴德嘛!”
江竹筠也走到牢门口,对黄茂才说:“你给我们行一点方便,对你自己也有好处。你看,我们这些人哪个像是坏人,有的家里还蛮有钱、蛮有地位。你对我们好一点,说不定哪天你也有求到我们的时候……”
黄茂才犹豫着,问:“那……你说,我能做点啥子?”
杨汉秀说:“你帮我们搞点能给娃儿喝的东西来好不好?”
黄玉清也凑过来,接腔道:“是啊,哪怕是一点开水,也能救救急啊!”
黄茂才往身后瞧瞧,放低了声音道:“等一下,我去看看。”
杨汉秀却大声叮嘱:“你快点啊!”
“哎呀,你不要这样大声好不好。”黄茂才有点慌了,“看守长还在外院呢,让他听到了大家都不好过……”
说归说,黄茂才还是悄悄拿来了一碗水。
江竹筠捧了过来,小心地递到左绍英面前,说:“来,先给娃儿喝点吧。”
左绍英将一块干净布团在碗中浸了一下,然后捏着吸足了水的布团,把它伸到娅娅嘴边,让她吸吮。
娅娅使劲地吸着,小小的嘴巴一翕一合,唉,总算是不哭了!
江竹筠摇摇头,心里愈加难受,背过脸去说:“这也就是一时骗骗她,开水,哪里是吃得饱人的?”
杨汉秀说:“就这,还是好不容易讨来的!”
熊咏辉忿忿地说:“这是什么监牢,简直是饿牢。连我们都饿得受不了,更不要说娅娅了!”
这会儿,曾紫霞一直朝风口外张望,也说:“就是,太阳都升得老高了,今天那送饭的怎么还不来?”
“今天?哼,哪天他也没早过呀!”黄玉清说。
不但是女牢,几乎每间牢房的风口都有人在张望了,他们的眼睛,都盯着内院通向外院的那个小门。
可还是没有挑着饭桶进门的影子。
无数双耳朵尖起,在听小门那边是否响起了开门的吱呀声音……
一分钟、一分钟地捱!
没有坐过牢的人,怎能领受那饥饿使人头昏眼花、心头发慌、四肢无力、阵阵虚汗的味道!
终于,外面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了。
李青林问守候在牢门口的曾紫霞:“小曾,来了吧?”
“来了,总算来了。”
曾紫霞点头说着,不由咽了一下口水。
饭菜打来了。
李青林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份饭菜,正要吃,忽地想起什么,走到左绍英面前,将自己菜里的一点汤汁全部挤到左绍英的碗中。
左绍英想说些什么,李青林却微笑着摇摇头。
江竹筠看看李青林,也学她那样,向左绍英的碗里倒出了自己碗中所有的汤汁。
胡其芬、杨汉秀、黄玉清、曾紫霞、熊咏辉、牛筱吾、皮晓云……所有的人都跟着这样做了。
谁也没说什么,只是凝视着左绍英,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微笑。
一只碗满了,又一只碗……
左绍英眼中噙满着热泪……
江竹筠说:“绍英,来,赶快喂娅娅吧,你也得喝一点……”
左绍英捧起碗,两手微微有些颤抖,她的眼泪,从眼眶中奔涌了出来,成串地滚落在碗里。
“别,别这样,”江竹筠忙劝道,“没什么,不就是一点藤藤菜汤吗?”
左绍英泣不成声了。
不,不……这哪里是菜汤,这是血,是命啊!
它比山珍海味还要珍贵!
姐妹们眼中,也都湿湿的,但还是强做出笑颜来。
在许多双注视的目光中,小卓娅好奇地睁开她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突然,她咧开嘴,笑了。
曾紫霞兴奋地招呼着大家,高声说:“看,娅娅笑了,我们的娅娅会笑了!”
一个幼小的生命,就这样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她在笑,笑得是那样甜。她根本不知道,在她的前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
徐林侠病了。
腿肿得厉害,连裤脚都伸不出来。宋绮云跟杨进兴交涉了好一阵子了,白公馆的难友们也都嚷嚷,你看看她病成这样,究竟管还是不管,你们有意要闹出人命是吧,干脆把我们拉出去杀了算了,不必折磨人啦!
没法子,杨进兴总算答应送她出去看病。
徐林侠躺在床上,却不肯起身,又提出条件说:
“要去,我就要带森森一起去。”
杨进兴有点恼火了,说:“你真是得寸进尺!森森又不是个吃奶的婴儿,离不得你,你带他去做啥子?”
宋绮云在一旁说:“孩子得出去看看。你也知道,他长那么大了,还没出过监狱的门,也该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个是什么样了。”
“不行不行!”杨进兴粗暴地说,“看病就是看病,又不是逛庙会,哪里有带娃儿去的?”
徐林侠的语气颇为坚决:“我离不开孩子。要去,就得带他一起去!”
宋绮云也说:“就算我们犯了天大的罪,孩子总没有什么罪吧?他不能到外面的世界里去生活,连出去看一眼你们都不准,这也太过分了!”
杨进兴烦了,道:“你们莫吵好不好!一吵我就头痛!”
徐林侠干脆来个更硬的,转脸朝向墙壁,说:
“算了,我也不看什么病了,我哪里也不去,病死拉倒!”
宋绮云道:“杨进兴,我告诉你,要是耽搁了病情,你得承担责任!”
杨进兴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去就去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宋振中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说:“噢,太好了!太好了!我能到外头去了!”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