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其芬把一封信交给黄茂才,对他说,还是送老地方。
“这可能是我给你们送的最后一封信了。”黄茂才将信收好,说,“你知道,遣散名单里头有我的名字。”
“这封信里,我已经跟外面的朋友讲了,”胡其芬说,“她会帮你,也就是信中所说的那个蓝先生找个职业,解决经济问题的。”
黄茂才感激地说:“谢谢,太谢谢了!”
“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还不清楚。唉,现在外头全乱套了,人心惶惶的,菜已经没人送了,米接不接得上也难说,当官的只顾忙着安排自己的后路……”
“我听说,这个所要结束了,只有十七个人释放,其它的全部都要处决。江姐他们算第二批,以后还有第三批、第四批……”
“我不知道。”黄茂才面有难色,说,“我已经是要走的人了,这些话,他们都不跟我说,真的。”
胡其芬理解黄茂才此刻的处境,说:“不知道就算了,不过这封信你可千万要帮我带到。你也知道,我们活下来的最后一线希望,就寄托在它的身上啊!”
“这我知道,知道……”
难友的努力,狱外的营救,黄茂才他也的确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何雪松、陈作仪他们,还趁放风的时候让他把警卫连的连长邬治声约来,在他的宿舍密谈,做过邬治声的工作。那个邬连长,对特务们杀人如麻也颇感愤懑,但真要释放难友,又没那么大的胆量。弄得不好,人犯还没放跑,自己的脑壳倒先掉了,他也不得不好好惦量。不过,要是外面来人搭救,他表示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给越狱行些方便。
谈到这个份上,确实也已很不容易了,但没几天,邬治声的连队突然接到了调防的命令……
现在,连这个狱中跟外面联系的“蓝先生”也被遣散了!
黄茂才没有食言,送出了胡其芬这封“最后的报告”。
信中写道,每个人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第三批传命令已下,可能周内办理,盼外面朋友设法布置抢救我们。
地下党沙磁区负责人刘康接到况淑华转来的这封化名为“吉祥”的信后,知道狱中同志生命已到最后关头,决心单独组织武装劫狱。刘康和有关同志紧急行动,日夜奔走,在短短五六天里组织起一支二十余人的劫狱队伍,筹集到劫狱所需资金和武器,并设计了两条劫狱后的退路……
然而,武装劫狱的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毛人凤和徐远举却抢先采取了屠戳行动。
这时候,人民解放军进军大西南的行动进展神速,贵阳已宣告解放。解放军在白马山歼灭国民党军宋希濂、罗广文两部主力,由此打开了通往重庆的大门。
徐远举当然清楚,这些政治犯,绝对是蒋介石的心腹之患,再不下手,就没机会了!
他把特务们全都召集来了,阴沉着脸色说:
“现在时局很坏,罗广文丢了南川,昨天綦江又落到了共军手里,共军离重庆只有半天的路程了,到处都乱糟糟的,不能再按部就班地照计划行事了。不管怎么样,今晚之内,渣滓洞,还有白公馆,都必须清理完毕!今晚的行动,由雷天元和龙学渊共同主持,渣滓洞由熊祥会同李磊负责执行,白公馆的犯人由陆景清和杨进兴他们自己解决……”
雷天元问:“那,二处寄押在白公馆的那部分犯人怎么办,也归他们解决?”
“不,这部分人是寄押的,不归他们处理,得由你们执行。”徐远举又说,“行动时要尽量避免枪声,最好用绞死或勒死的方法。全部行动结束后烧掉渣滓洞,不能留下任何痕迹。至于内外警戒,我会通知交警总队增派兵力的。”
雷天元想起什么,又问:“两个看守所都有几个小孩,对他们怎么处置?”
徐远举毫不犹豫地说:“一起解决!”
“杀了他们?”
“对,毛局长有话,留下来谁养他们,养大了叫他们来报仇吗?”
李育生挑着饭桶,晃晃悠悠地进了院子。分了饭菜,难友们正大口吃着,只见铁窗外面,不时地掠过条条人影。在院坝里走动着的看守们,一个个神情也都显得十分紧张。
白公馆的气氛,的确不同往常!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难友们警觉地朝外看,杨进兴带着杨钦典进来了。
许晓轩与杨钦典打声招呼,可杨钦典竟然没敢搭腔,顾自低头往前走。
“老许,你看……”
“看来,这就是最后的晚餐了。”
宣灏一惊,回头看看许晓轩。许晓轩虽然出了惊人之语,但脸色却还是像平时那样镇静。
黄将军正和李英毅对弈。
最后的对弈?
杨进兴进了黄显声的囚室,笑嘻嘻地招呼说:“二位在屋里坐闷了吧,是不是想出去走走?”
黄显声和李英毅都没抬头。
“啊,是这么回事,”杨进兴受了冷遇,忙解释说,“徐处长找黄将军谈话,他现在就在杨家山,想请黄将军马上就去,对了,还有李副官,徐处长也一道请了你。”
“急什么,等我下完这盘棋嘛!”
黄显声说了一句,凝着眉毛全神贯注地下棋。
杨进兴只得站着等待,凑上前去装模作样地观战,见黄显声又下了一步,喊:
“好棋!”
黄显声没答理杨进兴,却指着棋盘问杨钦典:“你看出来了没有?这是最后一招啦,红方的兵马就要杀过河界,败局已定,大势已去啊!”
杨钦典似懂非懂地点点脑袋。
李英毅笑道:“黄将军,你可真料事如神呀!”
黄显声推开棋盘,站起身来说:“这棋,不下了,走吧!”
“是啊是啊,恐怕徐处长他们都等急了。”杨进兴忙接腔,使个眼色让杨钦典开门。
黄显声取出帽子戴上,走出门去。
李英毅跟上了。
黄显声抬腕看了看那只闪闪发亮的金表,杨进兴也凑上去瞧,不经意的目光中显露出一丝贪婪。
见黄显声回头瞥他一眼,杨进兴掩饰道:“时间不会很长,去去就回来,就回来……”
郭小波和郭小可趴在门旁张望,看见黄显声沿着走廊走来,两个孩子挥着手招呼:
“黄伯伯,黄伯伯!”
黄显声停住脚步了。
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他。
“黄伯伯,给我们带糖来呵!”
郭小可说。
这几乎已成为一个习惯了,每次黄伯伯路过,总会给小波小可带来几颗糖的。他慈祥地俯下身子,从衣袋里变魔术般地掏出糖来的时候,小波小可总是会发出一阵欢乐的惊呼。
可今天,黄显声没能从口袋里摸出糖来。
黄显声抚着两个孩子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
“会有的,糖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黄显声走过去了。
郭小波和郭小可依然望着他。黄显声回过头来,摘下帽子,朝他们挥了挥……
到了步云桥畔,天色渐暗,细雨霏霏了。
黄显声和李英毅呼吸着新鲜空气,眼观山景,边走边谈。杨钦典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他的神情十分复杂,步履也有些迟疑。
杨进兴已悄无声息地追了上来,朝杨钦典使了个眼色,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大号左轮手枪。
杨钦典也拔出枪来,却犹豫着,迟迟未敢扣动枪栓。
一丝隐情,在杨钦典心里紧紧揪着。
陈然死后,杨钦典对难友的同情态度是更加明朗了。虎入笼中威不倒的黄显声,杨钦典是一直有所敬畏的。将军在狱外的朋友们想方设法准备营救他,甚至安排好了一个周密的方案,预先开一辆卡车到歌乐山下等着,由他熟知的看守带着从后山小路逃出,上车后直奔潼南方向。
这个看守,就是杨钦典。
他悄悄地找黄将军谈过,还表示可以搞到一张通行的路条。杨钦典心里明白,国民党的溃败,是指日可待了,他得为自己找条后路。跟着黄显声,保护他逃出白公馆,无论如何总是立了功的,再说,就放走一个黄显声,不是很显眼,又有外围接应,想必也没有太大的风险。
黄显声却说,就是越狱,也得选择在解放军逼近重庆的时候,而且他不能就这样撂下难友们不管,要救,就要把李英毅他们一起救出。
行动便这样搁置下来了。
实际上,早在息烽监狱的时候,黄显声就有逃跑的机会。保密局司法科科长罗起凤到息烽清理积案,出于对黄显声人品的崇敬,准备大胆违抗蒋介石缓放黄显声的手谕,私自下令释放这位将军。等黄显声一出狱,就即刻飞往香港,自己也跟他一起逃到香港去。
征求黄显声的意见,黄显声却说,我黄某向来光明磊落,他们偷偷摸摸抓我,我偏要堂堂正正出狱!
此刻,见杨钦典迟迟疑疑,杨进兴已是满肚子不高兴了,那天处决小萝卜头,他也是这样一副惶恐的眼神!还是赶快行动吧,要不然,夜长梦多!
这样一想,杨进兴更按捺不住,拔出大号左轮,朝着李英毅瞄准。
沉闷的枪声响了。
黄显声猛然回头,见李英毅捂着胸口倒下,怒斥道:“为什么……要在背后开枪!”
杨进兴慌忙向黄显声也放了一枪,黄显声向前踉跄,扑倒在地。提着尚在冒烟的手枪,杨进兴冲上去踢了一脚黄显声的尸体,从血泊中提起他的胳膊,扯下了戴在将军手上的那只金表。
他把金表放到耳旁听着。
嘀嗒,嘀嗒,黄将军倒下了,可时间并未凝固! 第 1 2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