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日,歌乐山上,凄风苦雨敲打着重锁的囚门,灰色的囚室内笼罩着暮色。下午四时左右就吃完晚饭(白公馆的晚饭时间较早,入夜无灯成了惯例)敌特分子突然忙乱起来,紧接着铁窗下便掠过条条人影,白公馆的战友们仿佛嗅到了空气里混杂着火药和血腥的气味。大屠杀就要开始了。
“同志们!这是最后的晚餐了!”平四室许晓轩同志从风门洞中探出了头,向对面平二室的同志们说。“迎接苦难!”平二室的同志报以有力的慰籍。
蓦地,楼上响起一片从未有过的紧张脚步声,不该当班的敌特分子也都全体出动,在楼梯上仓皇地上下走着。这时杨进兴带着看守员杨钦典走进黄显声将军的囚室,面露阴冷的狞笑说:“周主任请你谈话,马上去,李副官也一道走。”黄将军在沉默中戴上了帽子,和追随张学良将军多年的李英毅副官一道被押出去了。这时,住在隔壁牢房才四、五岁的小波和小可还天真地挥着小手:“黄伯伯,给我们带糖回来!”
黄显声将军,东北辽宁凤城人。一九三六年,张学良将军在西安的王曲创办军官教导团,黄氏继王以哲任教育长,在教导团公开反对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坚决主张联合红军及西北军一致抗日。在东北军中结谊友好,力持此议,组成西安事变的核心组织。西安事变后,一九三八年在汉口被蒋介石逮捕,在狱中十二年。陈然同志的《挺进报》白公馆版就是在黄将军的协助下得以再版传递的。
黄显声将军和李英毅被押出后,难友们立刻警觉起来,随着狱外连续响起了枪声。
“黄将军一定完了!”
“一定完了!”
“屠杀开始了!”平四室又一次大声向我们传了过来。
“是的,开始了!”接着各室的人,大家都挤在风门洞口,对话起来。
“这是蒋匪撤退的前奏。”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
“我们用血的洗礼来迎接重庆的解放!”
“我们被杀了,蒋介石的末日也到了!”
正在对话中,狱外紧接着几十排枪声,这时四处的狗也狂吠起来。各室都在骚动。忽然楼梯响了。所长陆景清、看守长杨进兴后面尾随了一大批陌生的刽子手,他们照着电筒,经过难友们的窗前以恶狠狠的声调说:“不要闹,坐下,不关你们的事。”
在死寂的气氛中,他们零乱的脚步声响彻了全狱,电筒光交织地射向四处,示威完毕,上楼去了。旋即骚动复起。两三分钟后,楼梯又响了,下楼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长期教育争取并愿悔过自新的狱卒杨钦典。大家隔着铁窗纷纷询问情况。
“楼上已经干掉三批,二处来了很多人,都在楼上。”
楼上有脚步声,狱外又是一排枪声,杨钦典怕被察觉,马上走过去了。几分钟后,外面又是枪声夹着狗吠。这时平二室、四室合唱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雄壮的歌声震荡了这恐怖的黑夜。陆景清和杨进兴马上就带了一批人持枪下来干涉,一干涉如油泼水,似汤上沸。刽子手们面对这批无所畏惧、气壮山河的壮士,目不敢正视,就狼狈地悻悻而去了。
不久,歌声复起。一对被禁锢了长达九年的王振华、黎洁霜夫妇,和他们在狱中生的两个孩子(大的两岁,小的七、八个月)。他们各抱着一个小孩,面对死亡,没有呜咽,神色泰然。王振华在跨出牢门时,奋臂高呼口号,一步一步从容而出。
枪声不断地在白公馆附近狂鸣,全部结束了白公馆四室的所有同志。
被囚十年的许晓轩,被捕前他是中共中央南方局青委机关报《青年生活》的主编,敌人对他的考验是长期而残酷的,一直没有休止。在息烽时和谭沈明一道戴镣。敌人要他们互相保证不逃跑,他坚决地拒绝了,结果戴镣半年,还罚他在烈日下作苦工。抗战结束,押到重庆“中美合作所”白公馆。
一九四九年春,陈然等在白公馆传递《挺进报》白公馆版。后来被发现,牵连很大,陈然想承认,大家不同意。结果许晓轩自告奋勇,机智、灵活地代陈然承认,冒生命危险,解决了严重问题。被罚戴重镣,断食三天,并罚苦工。自此以后,同志们对他的尊敬了解更深,都赞扬他临危不惧,坚韧不拔,有视死如归的崇高革命精神。但特务对他也更加痛恨了。
本来一九四七年以前,晓轩同志就似订过“越狱计划”,在狱中,还给难友们学习过。这次拟定的白公馆“越狱计划”是由他和谭沈明、陈然、王朴、刘国志、罗广斌在一九四九年七月拟出的。
许晓轩同志临难时很镇静,与难友一一握手,高呼口号,留下口头意见:“希望以后组织上严格进行整党、整风,消除一切非无产阶级思想。”
谭沈明文化程度不高,只有小学程度,但一直自修,被捕时已经修养有素,在狱中更专心学习,写了许多历史故事。自修英语、俄语数年不断,俄语修养在狱中是最好的一个,他希望万一活着出去,一定要到苏联参观学习、深造。
他经常说:我们为了革命,为了真理,要把学习永远坚持下去。他在临刑时,一直高呼口号,痛骂特务,指着杨进兴说:“你作恶多端,跑不了的,我们先走一步,你就要来!”
屠杀在黑夜中继续进行,楼梯响处无数条黑影扑在平二室门前,开了锁,门仍闩着,电筒闪动着寒光,狂吼道:
“刘国志出来!”
“哈哈、哈哈!我早就知道有今天,不忙,等我写首诗!”
“少啰嗦,快点!”
刘国志不慌不忙,沉着冷静,与同室的同志一一握手告别、拥抱。他在拥抱罗广斌时,低声耳语说:“保存好同志和烈士遗物,相机而行,历史需要见证人。”最后他以一个革命者就义时的豪情,站在牢门口对着大家朗诵:
同志们,听吧:
象春雷爆炸的
是人民解放军的炮声!
他一下跨出牢门,大声欢呼:
人民解放了!
人民胜利了!
我们——
没有玷污党的荣誉!
我们死而无愧!
……
接着特务又在吼叫:“丁地平出来!”
丁地平一向性格粗犷,感情没有刘国志细腻,他一听叫他的名字就大吼一声:“丁爷爷来了!”与同志们一一握手毕,叮咚有声地走出牢门。
在牢门口,特务用手铐把他和刘国志铐在一起。
“中国共产党万岁!”狱外一声巨吼传进了狱门。
“中国共产党万岁!”狱内无数声音回报出去。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毛主席万岁!”
狱内狱外爆发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响彻了荒凉的原野。
枪声响了。外面的口号声也随着停了。战友们高呼:“死难烈士永垂不朽!”“血债要以血来偿还!”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战士们倾全力用拳头击着铁窗,用重脚踏着地板,让燃烧的荆棘,蔓延到整个魔窟。
大家都记忆犹新,一个月前,为了庆祝新中国的成立,刘国志、丁地平、罗广斌等几人,把友人从外面带进来的一床绣花红色被面,拆掉了花,剪上黄色的五角星缀上去,做了一面精致的红旗,秘密地藏在楼板下面,准备迎接解放的日子到来。当时还由罗广斌执笔写了一首歌《我们也有一面红旗》:
我们有床红色的绣花被面,
把花拆掉吧,这里有剪刀。
拿黄纸剪成五颗明亮的星,贴在角上,
再找根竹竿,就是帐竿也罢!
瞧,这就是我们的旗帜!
鲜明的旗帜,腥红的旗帜。
我们用血换来的旗帜!
美丽吗?看我挥舞它吧!
别要性急,把它藏起来!
等到解放大军到了那天
从敌人的集中营里,我们举起大红旗,
洒着自由的眼泪,一齐冲出去。
刘国志,四川泸县人,刘航琛的堂弟(刘航琛是国民党四川省财政厅厅长,解放前夕任国民党政府经济部长),西南联大经济系毕业。被捕前任重庆学运沙磁区特支书记,当特务头子徐远举刑讯他为什么要参加共产党时,他倔强地答复:“我是从哲学里研究出来的。”他坚决地拒绝自新。宁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更不肯用同志的鲜血来换取个人的自由。在狱中努力进行争取、教育特务的工作,从没有间断,一直到大屠杀前夕止。白公馆的“越狱计划”,他是主持人之一。
丁地平,四川仁寿人,贫农出身,共产党员。他不是知识分子,也不会讲话,但他了解中国土地上善良的农民。一九四七年,川西发生旱灾,农民无法过活,纷纷起来“吃大户”。丁地平他就是仁寿的这种“生活斗争”的组织者。夏历七月二十一日晚,二千多农民由“吃大户”发展成农民武装,公开起义,但被国民党反动派武力加以围剿,众寡悬殊,终于失败,丁的腹部受重伤,被同志隐蔽起来医治。一九四九年五月被捕,特务用严刑拷问,始终不吐一言,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高尚品质。第 1 2 3 页 |